什么叫“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我”?!
这一瞬间沈独差点被这一句话激得从地上跳起来,就要跟这和尚打个百回分出高下!
可真要跳起来时,又咬牙忍了。
心里一万句“你麻痹”已经骂了出来,可偏偏他还不得不承认,这和尚说的是对的,这死秃驴实力强得让人想把他两把掐死!
先前的笑容有些僵硬。
沈独才生出没片刻的愧疚全被压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不是‘上我’,也不是‘渡’,而是喜欢。出家人,回答一下?”
“有真话,也有假话,你想听哪个?”
善哉并不介意他此刻的态度,甚至听了他那一句“上我”也没有格外的反应,只是低眉垂眼地看他,这般回答。
沈独顿时皱眉:“你们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怎么还有真话和假话之分?”
善哉却不接话了。
莫名地,沈独竟有些忐忑。
分明问的时候胆子还大得能捅破天,真到要让他选了,又有一种“死秃驴是不是挖了坑等我跳”的怀疑,思虑再三,最终才道:“先听假话。如果假话很中听,我便不听真话了。”
善哉便笑起来。
这一时看着沈独那分明不很平静却还强作镇定的神情,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那一日出山门在山前溪水里救他起来时他满身的血污,跌在浮荡的水里,是妖魔,却也满身狼狈……
那时便想起那句他总也不明白的佛偈。
污泥总是莲花国,甘露倾瓶掌上香。
“假话是:情这一字,起于微末。起时不识,识时难解。救你如救豺狼,好心意你不识还要作贱,而我肉体凡胎非为佛子,所以日复一日耿耿于怀,言不由衷,明知渡你不过白费功夫,或为世间多造一桩杀孽,可终不忍不渡。情起矛盾间,待能分辨,欲得解脱,便为时已晚。”
莲华开落只一刹,凡心妄动弹指间。
僧人垂眸与他对视,只见着他一脸怔然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的神情,心底竟生出几分无奈。
这人是真的心无慧根,榆木疙瘩。
于是怕他听不懂,只好画蛇添足地点化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告你知,我方才所言,皆是诳语。”
和尚说,我说的是假话。
和尚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方才所言皆是诳语。
沈独愣住了。
这前后两番似乎一样的话忽然来来回回地在他脑海里转悠,最终竟让他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只觉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连话都要不会说了!
再开口,便有一点“死就死了吧”的贪得无厌味道:“那、那真话呢?”
真话……
善哉这一次凝视了他很久,看着他微红的眼角,像是古井里扔了一块石头,一如那一日他离开不空山后他再至竹舍打开那一幅画时……
心潮暗涌,难以平复。
他向雪白的僧袖中探了手,取出一物,不曾言语,一双澄澈的慧眼垂下,只向那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展开了五指,摊开了手掌。
天光很亮,山间有风。
浅绿的花瓣,半开半搭,那一朵已然干枯的春兰,就这样安静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中。
“……”
片刻的静默。
沈独话一出口, 反应过来,便想给自己两巴掌,想也不想便改口道:“不不, 是我脑子被门夹了!”
僧人看他的目光,深了些许。
但他毕竟不是在这些细碎的言语上纠缠的人, 所以也并没有接什么话,只是平静地把沈独抓着自己的不放的手拿开, 放回原位去,然后才起了身。
“我去端药。”
沈独就坐在那破床上,身上还盖着和尚的僧袍, 眼见着他走出去有好半晌了,才后知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微烫的温度。
这一瞬间便觉得自己是真被门夹过。
更激烈的事情都做过了,亲一口算个屁!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只是心里虽这样告诫自己,可急速运转的脑袋一旦停下来,就会回忆起刚才那轻得好像是梦境的一吻,还有和尚那低沉醇厚的声音……
操了你大爷。
他抬手按住自己薄薄的唇瓣,才发觉自己手竟有些发抖, 心跳也快得惊人。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之后, 那和尚从外面端了一碗熬好的药进来, 他才算是勉强平复了下来, 但却莫名不敢跟和尚说话了。
那药一递, 他便接过来自己喝。
分明是能苦掉人舌头的药, 若是往日他喝了必定要皱眉嫌弃, 甚至干脆放一旁就不喝了, 可今天也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心有所属,恍恍惚惚一会儿就喝了个干净。
善哉并不是多话的人。
所以他只是在旁边看沈独喝完了药,又从他手中将那有些残破的药碗接了过来,才重新走出门去。
沈独于是觉得,现在真是像极了当初。
那时候他也是被人围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一路不甘心就那么窝囊地死了,所以拼了命地要逃到天机禅院止戈碑前。
再醒来就在和尚的竹舍里。
也是伤重到几乎不能动,也是和尚在一旁捣药端药,还他妈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想到这里,沈独不禁有些生气:这秃驴分明好端端地是个正常人也能正常说话,怎么他那时候问“你是不会说话吗”,他居然承认了!
还有那个什么“不言”的牌子……
到底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开始皱眉思考了起来,望着那破窗外的天光与山水出神,直到脚步声再传来,才回头看去。
这一回不是药,是粥。
最普通的白粥,只是里头加了些青菜香菇炖着,所以带着几分有温度的香气。
这时候,沈独已经喝过了药,只觉得四肢之间那酸麻痒痛之感消减下去不少,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便自己小心地起了身来。
腰背处的伤口有些疼,但于他还算不上什么。
只是站起来后被透进来的风一吹,有些发冷,于是便把落在破床上的僧袍捡了起来,自然地披在自己身上,才朝和尚走了过去。
屋角处有一张木墩子做的小桌,另有两把看起来破破的矮凳,僧人粥端进来便放在了那桌上,粥碗边靠着干净的木勺。
粥只一碗,勺只一个。
沈独自觉坐下来,拿了勺,自己盛了一口吃了,才一口便止不住地笑,眨眼问他:“你煮的吗?”
“食不言寝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