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人看清沈独的出剑!
他的六合神诀,在这一刻已然臻至化境,雪鹿剑出更是悄无声息,剑锋落时,人头也落。
糖盒跟着掉在地上,糖块浸了血,像玛瑙。
姚青整个人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不过觉得眼前被那雪蓝的剑光一晃,身旁的崔红便已经倒了下去。
她睁着眼,只能看见眼前的沈独。
冰冷的脸上溅了血,眉眼间的戾气没了,可平静的瞳孔下是更骇人的凶杀冷酷。
没擦脸,也没擦剑,沈独随意地将剑还了鞘,甚至都没看崔红那身首异处的尸首一眼,也没看那散落的糖块一眼,只奇怪地叹了一声:“想活的不能活,能活的不想活……”
这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可这时候,包括姚青在内,所有人心底里第一时间生出的竟然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
为方才那笑语之间突然翻脸的杀戮……
仿佛这一路来那种奇怪的感觉都是错觉,沈独还是那个沈独,喜怒不定,动辄杀伐,永远不会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坏。
他衣袍上还沾着血,也没管所有人是怎样神情,只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道:“不必为他收尸,就这么放着吧。”
该看到的人总会看到的。
话毕,已是当先打马而去,向着五风口方向去了。
日已过中,渐渐西斜。
这一片连绵莽苍的群山,依旧保持着一种似乎永不改变的平静,除了偶然起落的飞鸟,便像是一幅静止的图画。
不空山上,所有不速之客已去。
小沙弥宏本手中抱着几卷刚抄好的经文,走在善哉的身后,脸上还带着几分兴奋,没办法收住自己叽叽喳喳的话语:“我还是第一次要去村落里呢,到时候善哉师叔也在那边讲经吗?那这样的话他们可要羡慕死我了,又能听到师叔讲经……”
后山脚下这一段路,并不平坦。
僧人垂首看路,走了下去,却只任由那小沙弥在耳旁聒噪着,并不接一句话,也未露出任何不耐的神情。
或许是不在意,或许是没听见。
山下又是那一片茫茫的竹海,翠色的竹叶摇动起来,像是在山与山的沟壑之间镶嵌上一块又一块碧绿的翡翠。
林间那条小道已落满枯叶。
善哉望了过去,想起自己自上一次后便再未踏足竹舍,这一时间本该心如止水,可脑海中却蓦地冒出某一个人在佛堂上那些大胆放肆的污言秽语,还有最后那荒凉的眼神……
止水微澜。
原本该向前的脚步,在这片刻的沉思与游移间,已转了方向,竟向着那林间竹舍去了。
直到站到了竹舍门前,他才反应过来。
这一时想要再退,又忽觉退也无用,本心便在此间,纵使此刻离去,也并不代表他从此便不牵挂了。
只是在将那门推开之时,到底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早已有月余没人踏足的屋子里,竟然干干净净的一片,没落下半点灰尘,桌椅床榻都摆放如旧,仿佛才被谁整理过了一般。
书架上,经卷不再,已空空如也。
但角落的画缸里竟还插着一封系上的卷轴。
善哉立在门前,天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却无法掩去他此刻突如其来的怔忡。
还有……
心颤。
没有理会身后宏本疑惑的声音,他迈步走了进来,从画缸中将那一幅画取出,便已认出这是昔日沈独画过但被他添了几笔的那幅画。
于是就这样拿着,好半晌才放到了案上。
系着的细绳一解,修长的手指推着画幅朝一侧慢慢滚动,昔日那一幅春兰图便缓缓展露出来。
众开我不开的野春兰。
舍诸兰而择未开兰的蝴蝶。
还有……
那静静躺在画卷最末,随着画幅被打开,终于展露在人眼前的那一朵小小的绿萼春兰。
细长的茎,半开的花。
一瓣瓣浅绿裹着花心,正在绽了些许而未盛放之时……
只是放了有些时候了,没了新采时的柔韧鲜活,在他用微颤的手指将其拾起时,已有枯萎之态。
“善哉师叔,你怎么了?”
小沙弥宏本在门外朝里探头,只觉这一刻这在天下享有“慧僧”之名的师叔脸上,竟透出几分悲苦难辨,一时有些吓住。
可回应他的,只是僧人拈花垂首,静默的身影。
为什么要让裴无寂走?
在离开不空山的一路上, 姚青脑海里都盘踞着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裴无寂可不是当初谁也打不过的少年郎了,他几乎知道妖魔道的所有秘密, 对他们了如指掌,还有不俗的武功, 更不用说沈独连刀都给了他。
让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
可即便是她想要问, 也问不出口,因为沈独的神情是那样如常,仿佛自己做的这件事与往常让裴无寂去某个地方办事一样, 也并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等惊世骇俗之举。
众人从来都知道他与裴无寂关系不一般。
但也只是知道罢了,亲眼见,这还是头一次。
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微妙。
沈独却半点都没有在意,他只是自己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想一般看着周围的山林。
直到饮马毕,众人修整好,他才起身上马。
妖魔道这头继续赶路。
沈独在中间, 姚青与崔红各驾一马在他两侧。山野中空无一人, 道中也没有人说话, 除了马蹄声惊起一些飞鸟之外, 只觉空山静寂。直到翻越了眼前的两座山岭, 才瞧见了远方的村落。
有吟诵佛经的声音从前面山道上传来。
“白毫先直指东方, 北斗南看古道场。一句西来还送去, 燃灯只在此中央……”
像是在吟诵, 又像是在哼唱。
声音有些浑浊的苍老,听不出多少禅意,只是有点市井里的自在。
沈独乍听见那一句“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时,便猛地勒了马,向着这声音传来的山道上望去。
那是一条从高处斜下来的路。
道两侧都是荆棘,显得崎岖不平,一个背了一捆柴的小老头儿一面用棍子当拐杵着走,一面摇头晃脑地在口中念着,倒还没发现下面有人。
“道主,此人有何不妥?”
妖魔道中待了多年,姚青虽实在没看出这小老头儿有任何武功,可转头一看却觉沈独面上的神情似惊似怔,便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不对,按住了腰间暗器皮囊。
但沈独只向自己身后众人举手一摆,竟然翻身下马来,向那小老头儿走去。
小老头儿还往前走,这一下终于看见人了。
他就住在下面村庄里,家里没柴禾了所以上山来打个柴,哪里料着竟见到下头黑压压一群人,差点就吓得趴了下去。
“老人家。”沈独当然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只是笑了一声,对他道,“我等就是路过此处,不过方才经过时听您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念的是哪一段佛经,有何典故?”
“嗐,吓小老儿一跳,还当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见不是杀人越货的,小老头儿放心了下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倒是笑了笑。
“看来您也是来这不空山拜佛的吧?哈哈,小老儿我刚才念的这一段叫《念佛孤颂》,听善哉法师说,是那个什么冬什么录里面的。至于典故,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法师先教我们读了,说要下回下山才讲呢。”
善哉……
沈独本以为自己已经离这名字远了,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骤然又听见,一时竟恍惚了一下。
回过神来才问:“那可否请教,全篇怎么讲?”
大约是第一次被人问起与佛经有关的事情,加上眼前这青年长得又极为好看,所以小老头儿什么都没怀疑,带了点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这一篇来。
前篇是:
白毫先直指东方,北斗南看古道场。
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绕殿琉璃分外光,七重穿彻四回廊。
毗卢弹指开还闭,花落竿头草满堂。
万语千言总是闲,谁能一镞破三关?
号天晒热玻璃镜,点着红炉煮雪山。
奇哉半夜叫明星,大似呼桓鬼怕名。
只为庸医医不得,凭空霹雳一声惊。
一心七日复何疑?透过三祇眨眼迟。
鸟道重关啼不住,舍身非望别峰知。
来时无口叶归根,火宅莲香不见门。
铁壁银山车撞破,牧牛笛里送黄昏。
木鱼一跃三际断,狐尾狮毛埋两岸。
归墟漩破旧慈航,过澥麻鞋看铁汉。
破镜抛球总不答,摩醯首在丈头瞎。
尘尘八万四千门,只是书夜一百八。
水鸟树林皆念佛,红桃翠竹黄梅熟。
野人忘却衣裳恩,布袋街头愁鼓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