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篇[15]

“可是幸福又是什么呢?”

坐在我怀中的童磨搭着我的肩膀, 抬起脸来看我:“睦月小姐幸福吗?”

面对他的提问,我点了点头。

那个小小的孩子张大了眼睛凑到我面前,几乎要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看清我的表情、理解我的意思。

但事实上,我很清楚——哪怕我们之间不留一丝间隔,他也感受不到所谓的幸福。

不论是我口中所说的希望他能获得幸福,还是他模仿着我的口吻说出来的希望我能获得幸福,对他而言, 都只不过是普通的言语罢了。

只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而又苍白的语言。

因为那孩子又一本正经地问我:“究竟要怎样才能算是幸福呢?”

“大概就是……”我想了想,对他说:“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失去, 想要拥有的东西都能得到,对他人付出的感情都能有所回报。”

大概是这样吧?

听到这些话的童磨眨了眨眼睛, 似乎依旧不能理解我的言语。

于是我换了一种说法:“不会感受到痛苦, 也不需要承受任何悲伤与苦难,任何事情都不会再让自己感到不甘……”

不知是听懂了什么还是领会到了什么, 童磨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那双本就璀璨夺目的虹色眸子在这般神色的浸润下变得愈发动人。

他笑了起来, 那模样仿佛真的如我所希望那般——纯粹而又幸福。

然而就在这时, 旁边不远处的另一扇障门忽然打开来了, 月色依旧无言地挥洒着苍白的月色, 落在视线内少年的面颊上,让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有些迫人。一只手扶着门框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深红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如血液一般深邃。

我其实不太能看清楚他面上具体的表情,可单是看着那双眼睛,便能明白——清直现在的心情似乎不怎么明朗。

明明方才回房时还是一副心情明朗的模样, 为何忽然间又沉下了脸色呢?

想要理解他的想法并非易事,但他这时候为何会让人产生这种压抑的感觉,却很容易猜测。

我将怀中的孩童放下,那孩子踩上木质的廊板,转过脑袋看向清直的方向。

其实在以往,童磨一直都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因为知道清直不大喜欢他,所以都会尽可能减少自己与其见面的机会。

然而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在清直明显产生了不悦的时候,他却主动站了出来,并且在清直向我们走来时主动上前与他问好。

“晚上好,清直少爷。”

他露出惯例的乖巧笑意,仰着圆圆的小脸望着清直,得到的却是眉头紧蹙的随意一瞥。

在灯光下走向我们的清直,面上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阴沉与不喜,当童磨主动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仅是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前的男童。

没有说一句话,仿佛没有看到童磨一般,他又抬起眸子,将视线放在我脸上:“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出来?”

“因为……”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为他突如其来的质问般的语气。我回答道:“今夜的月色很漂亮,不是吗?”

漂亮的月色十分常见,露出这般神色的清直也十分常见,虽说这般模样的清直也是清直,但是——

我摸了摸他的脸:“你又生气了吗?”

清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移开脑袋,将自己的脸从我手中移开。

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恐怕不是一般的心情不佳了。

那么原因呢?是因为我抱起了童磨?亦或是因为我和童磨也看了月亮?

这样的问题如果问出来,一定会让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只要想想就能明白这样的后果。

于是在守夜的侍女听到我们谈话的声音来到我们面前时,我让她先将童磨带回了房间。

被侍女牵走的时候,那孩子还回过脑袋看了我好几次,更是留下了:“我一定会牢牢地记住睦月小姐,会一直一直都喜欢着睦月小姐的。”这样的话。

我一时间哑然失笑,然而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清直愈发难看的脸色。

“只是个孩子罢了。”我试探性地牵住了他的手指,触及到那些带着凉意的指节,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但是在我心目中,清直已经不是孩子了哦。”

闻言他微微一怔,望向我的目光也多了一分细小的惊诧与动容,我握着他的手掌继续说:“童磨问我能不能给我梳头,原因是希望我能喜欢他的时候,我可是直接拒绝了呢。”

虽然童磨他尚不清楚那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只将我和清直之间的关系理解为普通的家人之间的感情,但是清直本人一定很清楚,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为这是只有我们之间才能做的事情,”我对他说:“所以其他人都不可以哦。”

闻言他的脸色顿时好看了很多,只是仍有些余留的不悦,我认真地想了想,脑海中灵光一现。

难道是因为——“清直,”我十分认真且仔细地思考着将他抱起来的可能性,而后得到的答案全部都是不可能的,于是也只能诚恳地告诉他:“虽然我也很想……但是以我的力气,是真的不可能抱得动你的。”

上次不就是这样吗?我抱着童磨坐在榻榻米上看书,也要回抱清直,他才能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看着眼前的少年比我高出了大半个脑袋的身形,我觉得这个问题得严肃思考。

闻言清直也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理解我话中的意思,不过也仅是过了数秒,他便反应过来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细微的笑意。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尖便已经离开了地面,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下意识环住了眼前少年的脖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清直将我抱了起来。

因为我说自己抱不动他,他便将我们之间的身份转换了一下,就像我抱着童磨那般,一只手托着我不会掉下,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

但是和我抱着童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彼此在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吧,因为我对童磨那孩子有的只是怜惜和关爱,但是对清直的感情却是看待恋人的喜欢。

虽然他总是沉默寡言,时常会露出阴沉吓人(听侍女是这般描述的)的脸色,又不喜欢和其他人来往,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是——我喜欢他,这种事情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抵着清直的额头,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在这个近得有些过分的距离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变得紊乱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呼吸愈发困难的感觉,以及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涌出的——血液。

清直脸上的笑意顿时凝滞了,甚至在那个瞬间能看到的是极为罕见的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在遇到这种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睁大了眼睛,长着嘴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不知是否因为病情的缘故,我的眼皮变得极为沉重,不仅如此,身体也是几乎无法动弹,虽然很想再仔细地看看他,想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想要开口安慰他,但是——我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手,在心底里已经想好的劝慰的话语,一个字也发不出声音。

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了。

不是害怕自己的死亡,也并非害怕自己会因此感到痛苦或是受病痛之苦,而是其他的,相比于自己的感受更为在意的——他人的感受。

我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件事。那是清直刚来源家不久时发生的事情了。

我因为生病的缘故,父亲为我请来了医师,然而那位医师在为我诊治之后,却极为直接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我已经没有多大的生机一般,看向我的目光也抱着怜悯与同情。

父亲顿时变了脸色,哪怕我没有因为医师的动作与神态产生任何伤心与害怕,他也依旧将医师唤出了房间,单独与其进行了交谈。

在那个时候,我和清直之间的关系还远算不上亲近,大概也只能说是在廊间遇到了,倘若我主动向他打招呼,他也会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回应。

只是这样的熟悉程度罢了。

然而那时候医师来时正好是傍晚,太阳刚刚落下山头,等我的咳嗽停下之后,我躺在寝具中抬起眼睛,却看到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的男孩。

他面上被阴影所覆盖,加之我那时本就身体不适,因而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只知道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直到我开口唤了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才轻声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问我:“你想要活下去吗?”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倘若被父亲听到,恐怕又会为了不让我受到刺激——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刺激,而将清直带离。

然而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产生的感觉,却是觉得这句话极为熟悉。

就好像曾经也有什么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所以那个时候,我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张了张嘴,脑海中一片空白,声音却像是自己有了想法一般——

“大概,是想的吧。”

仿佛被这样的声音说服一般,我自己也觉得确实如此,虽说我早已习惯时不时来临的病痛,也早已习惯那些苦涩的药汁,对所谓的死亡也没有恐惧与害怕的念头,但是——

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

失去了母亲的父亲,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无法从过去的幸福中走出来,无法接受现在这般结果的父亲,倘若我也死去了,他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

所以哪怕是为了他,我也要尽可能地多活一些时间。

但人类的生老病死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将这些无法避免的事情拖延下去,希望那一天能迟些到来罢了。

清直那时候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没说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过了不知道多久,等我再次看向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现在所面临的情况和那时其实极为相似,被惊动的父亲忙不迭地请来了先前那位医师,那位委婉的、会顾及我这个病人心情的医师。

正如同上次诊治之后一样,这位医师依旧是将情绪和忧虑都藏在了心底里,宽慰我说只是普通的风寒,劝我近日不要再出去吹风,安静地修养一些时日,多喝几副药便可。

他在说谎。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比之上次更为怜悯的神色。

我恐怕……

哪怕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也没有一个人点明,我也能够感受到,人类必定会来临的那一天,恐怕很快就要在我身上降临了。

但是这一次,我却体会到了不一样的心情。

不是以往那般能继续坚持便多坚持些时日,若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那样的心情。

而是另外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抗拒与不甘的情绪。

我不希望自己在这种时刻死去。

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