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意了,眉宇间的忧惧也随之消散。少年天真的笑脸美好一如往昔,珍而重之把她的手合进掌心里,喃喃说:“我一直走在两边都是悬崖的小路上,这世上没有人真正懂我。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动情,但是你出现了,我想我也许还有救。既然来了,就不能中途退场,长情可能答应我?”
答应个鬼啊,她可算知道为什么天帝口碑不佳了。作为领导者,他无可挑剔,但他的性格有缺陷,爱恨都可以轻易到达极致,天底下能承受得住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吧!
长情干笑,“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
他倒也不生气,“如果不看重,就不会害怕失去。我对你没有恶意,无论到了何时何地,你都要记住这点。”
因为感情很稀缺,每用出去一分都耗尽他的力气,越是如此,就越患得患失。长久以来身居高位,早让他忘了不遂心愿是什么感觉。如常胜的人害怕迎接失败,他必须让一切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长情无话可说,憋了半天还是点头,“我相信你。”
他笑靥加深,神情里有餍足的味道。短暂的争执过去了,接下来的相处应当还原到轻松愉悦的状态。他对喜欢的人还是很体贴的,仿佛刚发现她坐起来了似的,忙拽过锦被道:“你不是说不舒服么,快躺下吧。”长情顺从地仰回枕上,他细心为她掖好被角,轻声问她想吃些什么,“我命人去准备。”
哪还吃得下呢,长情没好说,吓都吓饱了。刚才他寒着脸一口一个本君的样子,无一处不让她感受到生命的重压。原来不管是爱还是恨,被首神惦记上都是灭顶的灾难。她蜷起身子说头晕,“我什么都不想吃,想再睡一会儿。你要是有事就忙去吧,反正外面有人守着,我有需要可以同她们说。”
他道好,手头上确实有要事亟待处置,实在无法在此逗留了,便嘱咐她好好休息,自己起身走出了寝殿。
他前脚走,长情后脚就蹦起来挨在窗后观望,见他去远了,忙插上了门窗。
殿宇深广,她在那片日光下摊开了双掌。
他问她可曾动用神力,虽然后来轻描淡写带过了,可她留了一份心,知道他每说一句话都别有深意。神力?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动用,他不提倒还好,说了她便想看看,究竟里面有什么玄机。
打坐结印,凝集全身元气上冲中宫,阳神进而炼化飞腾。长情以前修行,元阳是银白色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次很奇怪,三花聚顶后居然满室霞光。抬头看,惊见五气包裹着一把龙首凤身的琵琶悬浮在空中,青紫二色排空绫随气流翻卷飞舞,那四根弦丝见了光,发出低沉的嗡鸣。
恍如焦雷纵贯,一瞬把她的心窍打通了。一些遗忘的东西慢慢汇聚,她想起北海瀛洲的战斗,如何与伏城以二敌百击退九黎残部。甚至再往前,想起麒麟族在月火城苦苦支撑的岁月,还有她的最后一役,及北风中高悬在桅杆上的自己的尸体。
难怪……难怪……
天帝留下她是有深意的。从凶犁之丘开始,一切就是个局。她在北海的冰天雪地里神识混沌,来不及想起以前的事就被带回了渊底。这些天四相琴和她血脉相连,一朝惊醒,猛然连接上了前世的记忆。原来她不是什么龙源上神,贞煌大帝和天帝谈话中提及的麒麟玄师就是她,她是月火城最后一位祭司,最后一个战士。
手在颤抖,掌心逐渐变得灼热,她几乎握不住那团火。某些力量的回归,必要经过痛苦的折磨,她得守住元婴不被反噬,只要过了这一关,一切便会好起来了。
排云殿中,天帝正与大禁商议平定东南的对策。
窗外的景象,轻易透过鲛绡投射进来,两人同时发现了异样。引商忙去推开槛窗,大殿以西的碧瑶宫上方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团紫气,那煌煌的预兆,把大片水壁都染成了靛色。
他骇然回头,“君上,大事不妙……”话没说完,宝座上的人便匆匆跑了出去。
紫气从何而来,云月当然知道。渊底都是平平无奇的水族,没有任何一个有能力让渊水变色。唯一的解释便是长情那头出事了,如帝王降世、圣人出山,每逢骤变自有异象出现。
他心里急,百步一瞬的速度便到了碧瑶宫前。等不得去敲门,扬手便推开了宫门。奇怪得很,里面并没有什么异常,床上的人好端端躺着,但因他闯进来的动静太大,折断了门栓,断木咔地一声落地,将她惊得坐了起来。
“云月?”她睡眼惺忪,“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凝眉打量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来。可是没有,她的表情一片茫然,还是原来懵懂的样子。
他垂眼看了看砸落的门栓,“长情为何要插门呢?我记得我走时,你已经睡下了。”
长情哦了声,“总有人走动,那些小鱼小虾像是怕我跑了,不时进来看一眼,吵得我睡不着……”她说着,又换了副面貌,斜斜往下一躺,一手支头向他浅笑,“你去而复返,难道也怕我跑了?既然这样,何必搬到排云殿去呢,就陪在我身边,一刻不离左右,岂不是更好?”
廊檐下的长情憋着一口气, 此时才痛快呼出来。见人都去远了,跳下椽子,跌跌撞撞跑回了住处。
刚才听见的对话信息量太大, 让她觉得难以消化。脑子虽还迷迷糊糊, 但记忆破了个口子,仿佛可以从那个位置一直深挖,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
始麒麟、玄师、螣蛇……前两者似乎离她很遥远,但螣蛇……她隐约记得龙首原上挥着双翅真身腾空的大蛇,还有那个面目不清的高挑的男人……这段记忆为什么会缺失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仅有的一点印象又渐渐混乱,搅合成一团, 变成茫茫的灰白。
她捧着脸叹气, 其实最令她崩溃的还是云月,他不是淫鱼吗,摇身一变成了天帝,连蹦几级也太夸张了。就在刚才,他还和她搂搂抱抱, 哀声恳求她不要离开。一面柔情万千,一面又坐看雷神劈她, 如此自相矛盾,除了有阴谋还有什么?
世上最尴尬的事,就是在不知对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 随意评点对方的本尊。这么傻的事, 她应该没有做过……吧!
捧脸的手终于绝望地抱住了头, 她发现好像说过,还说了不少,极尽唾弃之能事,甚至管天帝叫老头子。怎么办?这下死定了吧?要不然跑吧,回到龙首原倒头就睡,雷劈也不站起来了,装死大法好用么?
她是个想到就去做的人,决定溜之大吉,便毫不迟疑。从殿里跑出去,站在丹墀边沿往上看,渊水深蓝,那厚重的水墙压在头顶,曾经她也生出过同样的恐惧和彷徨。
难道逃跑也有过经验?不管了,正要往上纵,忽然看见云桥那头有人静静望向这里,不说话,也不举步,只是垂手而立,如同一棵悬望的树。
长情心头顿时一颤,究竟是碰巧他还没睡,还是的确有意监视她?她认识了多日的云月不是这样的啊,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个性温和,儒雅有礼上。可这副表象之后藏着另一张面孔,另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帝的面孔。
她没头苍蝇一样在月台上转了好几圈,但愿他以为她梦游,不会怀疑她想逃跑。拿眼梢余光瞥他,他依然在那里,她的“梦游”只得勉强演下去。自觉比较自然真实了,最后晃晃悠悠,晃回了寝殿里。
坐困愁城,不知如何是好,忧愁的尽头就是睡觉。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她没有起身,躺在床上仰望殿顶。这殿顶建得很玄妙,夜晚能看见星空,白天能引入日光。
门上传来笃笃的叩击声,她调转视线看过去,没有出声。
“长情?”那道清朗的嗓音隔着门扉,从四面八方涌来,“你醒了么?”
长情支吾了下,“醒倒是醒了……”
殿门吱呀开启了窄窄的一道,他挤身进来,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案上,轻声道:“你昨夜睡得不好吧?我让人炖了安神汤,回头喝了吧。”
这样周全和善的人怎么能是天帝呢,长情开始相信昨晚的所见所闻都是一场梦了。可能是因为闯了祸,负罪感太强,连做梦都想见天帝。
她抬起手,盖住了眼睛,“云月,我今天不太舒服,起不来了。”
他听了便牵袖为她号脉,但指尖停留的时间略长,似乎除了她的脉象,他还在寻找别的东西。
“怪我昨夜带你去海市,走了那么长的路,累着了。既然不想起来就好好休息,养上两日再说……”他一面叮嘱,一面观她神色,“你入渊底之后,可曾动用过神力?有没有哪里觉得不对劲?”
长情道:“这里的日子同养老无异,哪有机会动用什么神力。你觉得我应该不对劲么?”
他吮了下唇,不知该如何跟她提四相琴的事。难道说这琴他曾在她身上找过,从上到下都没有发现,不知是否还在她体内,抑或是储存进了她的元神?贞煌大帝临走前的那句话,整夜在他脑子里回荡。杀了她,也许是最万无一失的做法,可惜他暂且无法下手。那么只有找出四相琴,彻底毁了它,将损失减轻到最低,再慢慢谋求出路。
他低下头,仔细替她把衣袖整理好,“我是怕你无法适应水下的生活……长情,我们换个地方吧,既然龙神的结界破除了,你随我离开这里好么?”
长情的心悬了起来,看来他是打算重返天界了啊。也对,一个国家尚且不能一日无主,更何况是统御四方的天庭。
云月其人,这两天相处下来可算尽善尽美,是条不可多得的好鱼。但是天帝,长情对于这个身份有天然的恐惧,她并不觉得一个执掌万物的人,会生得这样一副柔和面貌。
所以他在她面前的表现都是假象,他在找寻什么?她又能为他提供什么?
长情虽然木讷,但懂得伪装,她撑起身问:“你要搬家么?另找片江海,还是回到醉生池去?”
他沉默了下方道:“回天庭,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
长情噢了声,愉快道:“那你回去吧,我也该回龙首原了。”自从得知了他的身份,她忽然觉得放走无支祁那件事,也许可以从轻发落,毕竟她结识了一把手,分明还有点交情。只是这一把手目前目的不明,她只得不停试探,“你看无支祁都被宰了,也许天帝大人大量,能对我网开一面也说不定。我这人呢,一辈子没什么大志向,活了一千年,醒着的时间还不足零头,虽无用,但我省口粮啊。还有一宗好,我热爱事业,擅长死守,绝对尽职。所以只要让我回去,我能保盛世一百年不衰……如果这些话面陈天帝,你觉得天帝能不能让我继续留守龙首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