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梅林没有见到西里尔·康沃尔的最后一面。

按照之前的想法, 如果没能把公爵劝说留下,他还是应当去现世一趟。不为别的,至少,就为这二十年来或远或近的观望。

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西里尔, 还不知道那个懵懂的孩子是谁。那时, 西里尔五岁。

五岁,到二十五岁, 正好就是二十年。

粗略一算, 他亲眼所见的,便是那个人造人青年的一生。

而得他这般认真地观望的人, 除了未来早已写下的命定之王亚瑟, 就只有西里尔·康沃尔了。

所以才说, 于情于理,梅林都该去看一看。

——可事实却是, 他没有去。

公爵头也不回地离去之时, 头一次被人如此强硬拒绝的梦魇还是坐在湖边, 许久都没有动, 看上去似乎在沉思。

先前躲藏着不愿露面的湖中仙女推挤着从湖中升起, 围在梅林的身边,伸手戳戳他的背, 拽拽他的头发,好奇地询问他领来的那个灵魂是谁, 来了, 又怎么不留下?

“他……唔。”

久久未能从震撼中醒来的梦魇想了很久, 才给出了一个评价:

“是一个,不甘沉寂的灵魂啊。”

说完,他又觉得这么评价并不贴切,但一时又不知怎么说更好。

仙女们对梅林的回答并不满意,闹了他一阵,讨论了一阵悄悄观察到的陌生灵魂美丽的外表,就无趣地回到了湖里。

梅林还坐在那儿,隔了半晌才站起来,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来时撑船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自己渡过了沼泽,走进了不久前还和那人一起漫步过的花海。

约好要去看的尽头之塔仍旧屹立在远方,宛如星辰碎片的晶石绕着塔身缓缓旋转。

梅林在塔前停驻,抬头仰望,心中泛开的不止是唏嘘,还是掺杂了更多别的情绪。

“有这么明显吗?”

他忽然自语。

“不是人类的我,就算掩饰得再像,也……”

说到一半,梅林又顿住了,全因为他临时意识到,用“不是人类”这个理由来为自己被彻底看穿做解释,似乎行不通了。

有一个鲜明的反例在前。

“西里尔阁下,你果然是最大的特例。无论从过程,还是您本身而言,都让我感到无比地意外。”

而现在,不管怎么说,“意外”都要消失了。

变数消失,未来就会按照预期顺利地进行,作为推动者的梅林应当高兴才对。

可是,也很奇怪。

梅林疑惑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半点近似于欣慰或是欢喜的情绪。

相反,他在乐园中的高塔附近徘徊良久,不明原因地耽误了那么久,才动身离开了阿瓦隆。

出去以后,他也没有直接去那座早已熟悉得不行的城堡,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弟子身边。

还是少女面貌的王坐在桌后,油灯的昏暗打在她的脸上,却显得那般昏暗。

她刚写完了一封信,落笔之时,不知怎么的,从笔尖迸溅出的墨汁污染了她的袖角。

而此时,呆呆对着信纸发愣的国王终于注意到老师的到来。

阿尔托莉雅抬头,紧皱着眉头,眼里却透着茫然。

“老师。”她问:“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但又无处可寻,方才,我竟觉得一阵心痛。”

梅林张口,本来应该安慰她,亦或者直接告诉她真相。

可是,话音到底没有出口,他只是扫了一眼桌面,语气平静地道:“这也是给康沃尔公爵的信?刚好,我——帮你送过去吧。”

“好的,麻烦你了。”

阿尔托莉雅没有多想,把信装起来,封好,便交给到了老师手中。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忽来的念头,阿尔托莉雅在梅林接过信准备离开之前,突然问了他一句:“梅林老师,你经常去见西里尔阁下,他的身体真的还好吗?”

“……”

真是个令人为难的问题啊。

阿尔托莉雅的直觉非常准确,她或许,已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与自己有血缘相连的亲人离开的预警了。

梅林没有回答。在不久之后,她自会知道答案。

绕了这么大一圈,又在路上磨蹭了一阵,梅林终于带着信来到了熟悉之地。

他耽误得似乎太久了些。

到的时候,比他后一步出发的那几人早已经抵达了。

虽然,他们的“早”,只是相对而言,真正的情况是,他们仍然来晚了。

那一日,大雨下得异常激烈。

如长线般狭长密集的雨宛如划破了天空,降在布满泥泞的大地上,拍打出的铿锵声响就像最悲痛的奏鸣曲。

魔术师戴着斗篷,站在前方之人不会注意到的暗处,远望小坡上聚集着的人们。

康沃尔家族世代的归属就在这座墓园里,而沉寂已久的墓园中,终究新添了一方被雨水打湿、几近看不清其上刻印字迹的墓碑。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那几人,看身着盔甲和持剑的装束就知道,他们都是骑士。

然而,备受尊敬的骑士大人们——

无论是面色僵硬的金发骑士,还是偏过脸不看向前方的黑发骑士,亦或者,还有年纪稍小一些的那两位。

如瀑的大雨打湿了披风,让水珠布满直垂向地面的剑,全身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他们在雨中,一站就是三天,宛若无法移动的雕像,整个人便石化在了真正僵硬不动的墓碑之前。

梅林不欲去探究那几人此时是什么心情,那与他无关。

他向来是只在乎“故事”的结局,而非过程的。

可是,当他也在雨里站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都离去之后,一步一步走到那方墓碑前的时候。不久前还让他疑惑不解的奇怪感情,竟然再度浮现。

不仅浮现了,仿佛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无法理解,他实在不明白。

阿尔托莉雅写的信已经无人来读了,梅林把早已被雨水模糊掉至极的无用之纸和他自己带来的花一起,放在了墓碑前面的平地上。

“西里尔·康沃尔。”

他再度默念起了这个名字,拿过花的那只手,不知怎么就抬起,落在了白袍上的某一角。

指尖所触碰到的位置,刚好对应了隐隐作痛的心脏——假若,梦魇也有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