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怀锦老婆训斥道:“你这孩子不许对老天爷不敬。命这个东西,你得信知道吗?生来贫穷富贵,长得是丑是美那都是命。做了恶就要遭报应。你爷爷奶奶就是年轻时做了恶,老了才那般下场。人生的事就是一环扣一环。”
唐彦华这小子极聪明,一针见血地戳破他妈说:“什么我要夭折呀。就是你和我爸做了那事心虚,害怕自己以后老了也被我拿背篓背去山上扔了。所以就养个女儿嘛,女孩儿心软,要是以后我没良心不管你们,你们就靠女儿。”
唐怀锦老婆生气骂他:“你这臭小子什么都不懂,又胡说八道。”
唐彦华说:“我不会把你和爸背去扔了的,我以后会孝顺你们的。”
唐怀锦老婆生气,把唐彦华数落一顿:“妈都是为了你,你这破孩子不想活命了是不是。妈死不死都无所谓,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妈才活不下去。”
唐彦华问说:“那我爷爷奶奶死的时候大伯在哪?他不在吗?”
唐怀锦老婆说:“你大伯是家里最出息的一个,老早当兵去了。说是在外面当兵还是当官的,谁知道呢,又收不到信。结果你爷爷奶奶死了没两年,你大伯回来了,知道这事,大闹一场。你爸也不肯低头,跟你大伯吵,就这么结了仇。你大伯花钱给你爷爷奶奶修的墓碑。”
唐彦华听到这里,才大概明白了其中来由。
唐怀锦老婆说:“你大伯这些年一直恨你爸,怪他虐待死了父母。你爸脾气比你大伯还大,本来就恨死了他一家人,你让你爸去求他办事,他哪能不生气。人手有高低,人家有本事,咱够不着不够就是了,但一口气不能输。你爸就是这种人。”
唐彦华说:“可是大伯的其他兄弟也没管爷爷奶奶啊,大伯却没跟他们结仇。”
唐怀锦老婆叹气:“他们几个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咱们怎么能比。再说咱们住了人家的房子,确实该咱们照管。说来说去,咱们还是理亏。”
原来他家和大伯家还有这么一桩往事,也难怪他爸爸跟他那些叔叔伯伯这么多年互相敌视,平常见了面招呼都不打。
唐彦华有点失望:“爸爸是有点冲动。反正老不死的,早晚都要死嘛。干嘛弄的这种事,沸沸扬扬的招人家骂名。”
“哎,当时只图解气,早点甩脱了干净。”
唐彦华呆呆的,有点难受,烟子熏到脸上都不知道。他妈擦抹了一下眼泪,忽听得锅里水开了:“快去把锅盖揭一下。”唐彦华才赶紧站起来,去揭了锅盖。
唐彦华走出厨房,回卧室去,见程程坐在桌子前,面前放了一筲花生,在剥花生米。她穿着个带花边的白色短袖衬衫,鹅黄色的棉短裤,头发梳成两个折叠的麻花辫,显得两个脸蛋月光一样白,像剥了壳的鸡蛋清似的,一双眼睛清清灵灵,像山间的小溪。唐彦华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看她脸上的伤已经好了。
程程见他看自己,有些讪讪的抬了抬眼,大不自在说:“干嘛呀哥。”
唐彦华看了她一会,感觉妹妹长得真好看,怎么会跟程老四那种人有关系呢?长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妹妹,身体里竟然流着程老四的血,唐彦华就感觉妹妹被玷污了。心里像钻了条虫,说不出的难受。
“哥。”
程程见唐彦华发愣:“你干嘛看着我呀。”
唐彦华伸手摸她头发,仰头说:“我还是喜欢小时候的你。你现在一点都没有小时候活泼。你小时候光着个脚,两个红脸蛋,横的不得了,还撕我的书呢。”
程程低头说:“那是我不懂事,欺负你。回头妈还骂我了,让我不许撕你书。”
唐彦华说:“我是逗你的,那书我本来就看完了,破破烂烂不打算要了。我故意逗你让你来追我。你脾气急,逗起来特好玩。”
程程有些不好意思:“那都是小时候了。”
妹妹长大了。
这个发现让唐彦华有点欢喜,又有点忧愁。欢喜的是妹妹越长越漂亮,知道害羞了爱美了,越来越有女孩儿的样子,忧愁的是……为啥忧愁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有点忧愁。有一种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心情,有点茫然。
唐彦华说:“你耳朵里好了没有,我帮你滴药水。”
他起身去从抽屉里拿了药水,帮程程滴:“这瓶滴完了,再让爸爸去卫生院买一瓶。下午天气好,我带你去外面玩玩,咱们去坡上挖药材,别老闷在家。”
下午,程程跟唐彦华出门去了,唐怀锦老婆也去邻居家里,还之前种玉米欠的工。唐怀锦去刘家帮忙耙地,回来的时候是下午四五点。那会太阳来未落山,初春黄昏的光线金黄黄又暖洋洋地洒在村落和田野上。唐怀锦一个人,弓着背,沿着田地间的小径行走,一边感受着这暖洋洋的黄昏,一边思索着往事。
自己这一生,没干过什么好事,他知道。
那些年当村干部,他一心想的是怎么揽权,怎么捞钱,怎么跟随□□的脚步,怎么□□收拾那些走资派、清除敌对异己。他连父母都敢饿死,早就不怕遭什么天谴了,所以别人恨他骂他他也无所谓。结果就是攒了一堆仇,现在年纪大了又丢了权,村里再没人肯搭理他。
无所谓,他没什么可后悔。别人怎么看他,他有什么可在意?不过就是一个泥腿子农民,难道别人说你几句好话你就能名垂千古了吗?没意思,他懒得讨好谁。他一直都在道德的底线上游走着,没什么他不敢干的。而今老了,走在路上,人嫌鬼厌,连狗见了他都要追着咬,小孩见他被狗咬都拍手叫好。而今对他-->>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唯一重要的,就是家人。他的老婆,儿子和女儿。只要家人平安,外人讨厌他,他也没什么。可是现在女儿的安全受到威胁,他却无能为力。
他心里想,要不要去找那唐怀德说说呢?
唐彦华老说让他去找唐怀德,他一听就想发脾气。要他去向那人低头,他宁死也不肯。他是穷,他是坏,但穷人坏人也是有骨气的,不是没脸没皮,什么人都去求,什么人都去巴结。唐怀德就是他死都不会去巴结的人。要巴结就得认错,承认他不孝、忤逆,承认他当年对父母犯下的罪。这罪他能认吗?他不认。
这辈子他犯得罪多了。
安家那个老地主,以前给过他饭吃,他却把他揪出来□□,说他是地主坏分子。那其实也不是他情愿的,村里人都那么说,别人要斗,他要是不跟村里干部统一战线,人家就要说他和地主一伙,那岂不是连累了自己。
原来那副队长刘三全,因为跟他争权,去举报他贪污,被他打断腿。这事做的有点狠了,刘三全几个娃娃被害的上不了学,现在穷的吃不上饭。
就是类似这些,农村里,鸡零狗碎的坏事,他干了不下几十件。偷过、贪过,虽没有正经杀过人,但也是见过血的。
这些他都认。
唯独唐怀德爹妈这件事,他坚决不认。
那两个老不死的,饿死都是便宜他们了。
他这一辈子吃的苦,都是拜这两个老不死的所赐。当年他爹妈死,给他留下多少遗产和田地,全被这两个老不死的拿去。把他当个小长工对待,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骂。那会要不是为了这房子,他才不会去伺候这两个。本来指望他们老了能知错,能收敛一些,没想到还死性不改,天天聒噪,给他气受,还害得他第一个孩子死了。本来就是他吃亏,要让他认错,绝不可能。
当年唐怀德回家来,跟他吵架,就说,只要她认个错,花钱给父母修个坟立个碑,再给父母坟前磕个头,兄弟间握手言和,就当没有这事。唐怀锦破口大骂,让他滚,理都没有搭理。
要让认错,他管这人叫大哥,没门儿。
然而现在,唐怀锦有些后悔了。
不是后悔自己干的事,而是后悔自己太要强,总觉得自己很有能耐,心里想着:“我讨饭也讨不到你门上去。”可实际上人家过得好,有钱有势,他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身倔脾气。现在家里要钱也没有,女儿受了威胁他也不能保护。
活了一辈子,其实还是天真。这世上事,本来就是有钱有权说了算的,骨气这东西,从古到今都是一文不值,丢在地上都没人愿意捡。
其实他应该去找唐怀德说说,看想个办法。女儿的事还只是眼前,他马上要面临更大的难处。唐彦华读初中,马上要毕业了。过几年升学找工作,没个关系真不好安排。总不能让儿子回来跟他当农民?儿子聪明好学,应该有个好前程,不能被他这不争气的爹给耽误。
他走着走着,听到有人叫他:“爸爸!”
抬头一看,只见唐彦华和程程站在山坡高处的田坎上,一人背着个背篓在打猪草。唐彦华长得高高瘦瘦,白净清秀,程程长得乖巧伶俐,眉眼如画。孩子青春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圆润的脸上透着薄汗,肌肤红红的充满弹润,那明媚的笑脸像一股清澈的暖流注入唐怀锦的胸襟。
唐怀锦哎了一声,关心道:“你俩在干啥?”
唐彦华说:“我带妹妹打猪草。我们下午去挖药材了。妹妹跟我玩的可开心了。”
唐怀锦看程程,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目光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比前几日好多了,估计是被唐彦华哄的。唐彦华对他妹妹好的真是没的说。
唐怀锦这会没工夫搭理孩子,敷衍医生:“嗯,一会早点回家去。”唐彦华在上面喊了一句:“爸,你去哪啊?”他也没听到,嘴里含糊说:“好,好。”低着头自顾自走了,把唐彦华弄的懵懵的。
他又走了几步,碰到一个五队的人,叫王应贵。唐怀锦跟这人挺熟,想起程老四,便问:“那程老四最近在干啥?”
那王应贵眉开眼笑,跟他摆起了龙门阵,说那程老四:“成天晚上的不着家,就钻那一个队的杨寡妇家睡,就是李少全的老婆。晚上一块睡,白天去寡妇家帮人家干活,跟两口子似的,挣了钱也给寡妇买衣裳买项链啥的。自己家,十天半月也难得回一次。老婆儿子都不管,前天还为了钱,跟他爹妈打了架。一家子人个个都是脑子长包的。可怜他那个老婆秀秀儿,真是嫁进门吃了苦。”
唐怀锦默默记在心上,唠嗑两句仍往前走。
还是去找一找唐怀德。
唐怀锦打定主意,心想,低头就低头。这么大年纪,也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只当是为了孩子,低声下气给唐怀德赔两句罪,求他给帮帮忙,想想办法。
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理他。但是好歹说一说,好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