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步步错(三)

这么点路,徽竹走得再慢,屏山还是到了。

还未到成家豆腐铺,徽竹就发现了成家门前的喧嚣。

身穿孝义,耳边戴了一朵小百花的舒媛,木然立在街上,任由几个人数落。

“你不仅克父克母,还没嫁人就守望门寡,现在连成寡妇也被你克死了,还有什么可争辩的,还不离开我成家地盘!”

说起望门寡,舒媛无动于衷,说道成寡妇去世,舒媛嘴唇蠕动想要自辩,最终只有一句:“我只想给老太太上一炷香……”

一行清泪夺目而出,早春天气,舒媛身穿单薄孝衣,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

看见她眼泪,徽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炸开,炸得他脑子嗡嗡作响。

什么修士不与凡人相恋,什么文家联姻,在他脑子里被炸得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他脑中唯一还知晓的,就是那人骂舒媛的话:克父克母,望门寡,克死成寡妇……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姑娘,现在已经真真切切,成为了孤立无援的女子。

徽竹觉得自己心脏被一只手拽住,令他呼吸不过气来。被众人围在中间数落的舒媛,浑浑噩噩中觉得一道有如实质的目光在看她。

她眼眶含泪,抬头望去,就瞧见了外貌无改的蓝衣道人。

两人不过相处过几日,然在舒媛命途多舛的一生中,在极困难的境地向她伸出援手的人实在不多,徽竹算一个,在此时他再次出现,舒媛觉得自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未婚夫死在战场上时,她咬牙没哭;成寡妇去世了,她强撑着要来为她披麻戴孝;面对成家亲戚的咒骂,她挺直了腰杆一言不发。

看见徽竹的这一刻,心中的委屈似洪水破堤,一起涌上来,舒媛的眼泪好似黄豆大小,一颗颗往下掉。

“小道路过之人,不知可否说句公道话?”徽竹是筑基修士,虽然心情起伏,面上仍就一派安然。

加上他气度不凡,又是方外之人,一开口,正在骂舒媛的成家人也不得不暂时安静下来。

“道长有礼,这是我们的家事,道长不知前因,还是不要插手吧。”一成姓男子皱眉开口,眼神闪烁,一看就不是什么正派人。

徽竹只当他是空气,自顾自将自己三年前救治成寡妇的事情说了,又道:“人寿有限,成家老太太实是年岁上去了,又和这位妇人有什么关系呢?相克之事并无凭据,她现在是出嫁妇人,既守着望门寡,你们不让她归家就罢了,连为长辈上一炷香尽尽心意都不行,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所谓望门寡,就是男女定亲之后,女子还没过门,男方就因病或意外过世,女子就要居家不得再嫁,称作“望门寡”。舒媛投奔的成寡妇就是个节妇,成老太无儿无女,生前虽欲把成家老宅和豆腐铺留给舒媛,但这次疾病去世,并未来得及请族老公正。成家有几个破落户就抓住这点不放,成老太头七未过,他们就带着人将舒媛逼离了成家老宅。

明明是自己住了几年的地方,成寡妇死了,舒媛却连进门上一炷香都不行。

舒媛为人如何,几年下来四邻也看在眼中。成家在当地是大族,他们不欲惹事,现在徽竹站出来说了公道话,大家也不吝惜耗费口舌,说上那么几句。

在场的成家人脸色难看,终于同意舒媛进门上香。

“成姑母这门远亲,族中无人可做证明,成家祖产实在没有交付外人的道理,你进去上香可以,别想赖着不走。”

舒媛点头,她蒙成寡妇收留,上香只为两人之间的亲情,本就没图谋过成寡妇的祖产,成家人的条件在她看来并无不妥。

舒媛进门上香,在成家人的监视下,只收拾了自己衣物,成家的一针一线都没带走。提着个小包袱出门,成家门前围着的四邻未散,帮她说话的蓝衣道人却不见了踪影。

舒媛心中失落,然天色不早,她孤身一人,还要寻一个住所才行。

她摸了摸自己手臂,从舒家带出来的金饰,只剩她贴身佩戴的一个镯子了。几年间其余钱财具尽,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成家一个来占她房子的人是街面青皮,舒媛无法求四邻收留,只有先住到客栈里去。

客栈老板虽然同情她,住店仍是要花钱的。最后的金镯子也被她兑了,客栈老板娘看她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就把娘家一个草房卖给她。

“房子靠山,房前屋后还有两分地也让你使,就是周围没有人家,你得小心街上泼皮来缠你。”

老板娘真心实意,舒媛也知好歹。虽是草屋,两分地却没向她算钱,这就是帮助了。

她也没有矫情,成老太过了头七,她就搬去了草屋。

找人修了屋顶,又购买了粮食和农具,舒媛手里的钱基本也用尽了。

她寻思着不能坐吃山空,收敛了悲伤情绪,打算依旧在家中做豆腐为生。做得豆腐可以挑到街上叫卖,也够她一人买粮,至于蔬菜,将屋前两分地开垦出来,背靠着大山,还怕养不活自己吗?

舒媛便每日做了豆腐担上街去卖,这日回家时带回一些菜种,寻思着明天休息,将菜地开垦了,种些常见的蔬菜。

哪知第二天起床,发现屋前的两分地已被人开垦完了,水缸中清水也满满的。

“徽竹道长,是你在帮我吗?”舒媛冲着四周喊,却没有人回应。然她心中隐隐认定,那躲在暗中帮忙的,就是徽竹。

从这日起,舒媛家中的水缸每日必是满满,黄豆也会有人趁夜替她磨好。舒媛想要感谢,却怎么也抓不住徽竹的身影。

又过了两月,屋前菜地一片葱葱郁郁,舒媛的日子是越过越畅,哪知这日回家,就被成家那泼皮跟了上门。

那男人堵在舒媛门口说些难听的疯话,气得舒媛浑身发抖,待要拿起扁担出去揍他,那人却惨叫一声,被一团忽然飞起的土块砸中脸,昏了过去。

舒媛飞快拉开门,果然瞧见了还未来得及消失的蓝衣道人。

“道长!”

听见舒媛的声音,徽竹脚步似有千斤重,以他筑基期的修为,都觉得心情难以自持。

金猴儿冲着舒媛咧嘴,这次她却再也不觉害怕。

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曾见过这道人,在她需要帮助时,这道人恍如天降,已经帮了她许多次。

被舒媛叫住,徽竹再也迈不开步子。

观主给的三月期限将过,徽竹心中却不再纠结。

他一点都不愿娶什么文氏女,不管舒媛是什么身份,只要远远看着她,徽竹就觉得心思安定。

这一年,青城观主没等回爱徒,蜀山文氏的娇娇女黯然神伤,事件的主角徽竹却在舒媛所住的草屋后,于半山腰搭了住所,与舒媛的房子遥遥守望,一副准备常住的模样。

如此又是两年,两人间虽未有什么进展,一言一行却极有默契。怕人用流言中伤舒媛,徽竹一直很注意保持距离。

他也慢慢不再穿道袍,学着屏山流行,穿起了“中山装”。

这群离群索居的日子,带给徽竹道人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平静。直到这年九月,徽竹接到了观主的传讯符。

“你随我走吧。”徽竹说。

“好。”舒媛什么也没问,收拾了东西就随徽竹离开了屏山。

徽竹将舒媛安置在了青城山下,自己则随着师门北上。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正式侵华。

华夏修真界要抵御来自各国修行人的入侵,修士们顾不得再清修,纷纷投入到保家卫国的“战争”中。

修行人的对战,不为普通民众所知,然而华夏修真界损失惨重,随后十数年,徽竹一直跟随其他修士辗转于华夏各地,共同对抗他国侵略者。

普通人伤亡惨重,修士也伤亡惨重,连那位资质出众的文氏女,都在一次战斗中身陨。

等战争胜利时,青城观老观主重伤不治去世,刚刚返回青城山的徽竹接任观主之位,成为元气大损的华夏修行界领袖人物。

这一年,住在青城山下的舒媛已37岁,年轻时的无双美貌随着时间流逝,也在眼角填了不少皱纹。

而修为突破筑基期中期的徽竹,依旧风华正茂,一点也看不出本来年龄。

两人没有举行婚礼,拜过天地,就算结为夫妇。

修行界几乎没有人知道徽竹娶了一个没有道基的凡女,知道的人则守口如瓶,偷偷叹息。

成亲三载,舒媛有孕。怀胎十月生下一女,徽竹以俗家姓,为女儿取名“元萍”。

元萍身有道基,却斑驳不纯。不仅如此,她母亲怀她那年,正是新国成立,舒媛身上一丝龙气动荡,又逢有孕,产下女儿时,新朝开国,新旧交替,天机难抗,舒媛产后血崩,不论符箓还是灵丹,都没能留下这个命途多舛的皇族后裔性命。

元萍失母,筑基修士一夜发白。

女儿的哭声惊醒了徽竹,夜风将他随手放在桌上的《九州异闻录》吹开,停留在洞庭龙宫那一页,徽竹抱着女儿苦笑。

终究是一个动机不纯的开始,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他又怎么可能会有幸福呢……

华发早生的道人,忽而记忆倒流,早在许久之前,他似乎就在云雾缭绕的山巅,惊鸿一瞥过一张艳若桃李的小脸。

那时金猴同那小姑娘抢茶,后来又抢灵芝,他还试图夺取她的精血……最后,她在他怀中咽气,为他留下血脉相连的爱女。

他终是夺了她的命。

徽竹将舒媛火化,带着女儿离开了青城山。再回山时,他怀中已无婴儿踪影。

至于抢夺了母亲生机出生的女婴,修士和凡女的结晶,辛氏元萍,那又是多年后的另一个故事了。 新电脑版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网,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