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这位就是临国的皇帝?”
“不是皇帝。”柳恣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我们临国是选举制,只有领袖,没有世袭的位置。”
这话他是第一次说,郭棣和王伦在听懂的那一刻,都齐齐变了脸色。
郭棣之前还纳闷,这柳恣怎么不纳妃也没后宫,眼看着赵青玉和龙牧都不姓柳,心里更是奇怪。
“不——不是皇帝?!”王伦震惊道:“那临国的大统由谁来继承?!”
“说了,是选举制。”钱凡转着笔道:“大伙儿选,谁强谁来。”
“这这这——”王伦起身意欲再次行礼:“微臣当真是由宋国出使,还请不要玩笑!”
郭棣的脸色变了几变,也说不出话来。
“是这么个意思。”柳恣慢慢道:“五年一届,可以连任,若是五年之后,这郭先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他来坐我这个位置,也没什么问题。”
王伦整个人都懵了。
郭棣心想这临国人是真的乱来,压根不懂什么纲常之法,只小声道:“他们好像没有君臣之别。”
王伦缓缓回头看向郭棣,心想别是这孙子想自拥为帝,整出这么些个不着调的东西来吧……不太可能啊。
“是真没有。”
柳恣挥了挥手,旁边的孙赐拿了几样东西过来,放在了王伦的面前。
“这几样,就权当是礼物,赠与你们宋朝了。”
王伦这时候定睛一看,发现没一样是自己认识的。
第一个,就是一对全新的手电筒。
吴恭颇有种再次被扔到乡下送福利的感觉,只凑过来给他演示道:“如此就可以照明行路,夜里很方便。”
他关了两三盏灯,示意王伦碰那个按钮。
王伦战战兢兢地效仿,一瞬间雪亮的光芒盈满室内,吓得他差点把这东西扔掉。
“竟无燃油火引!”
“是的,”吴恭耐心道:“这两个就送你了。”
郭棣站在旁边,一见王伦那被吓懵的样子,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
第二样,是两副望远镜。
吴恭开了窗子,调好焦距以后示意他看外头的景观。
王伦这时候已经有点语无伦次,接过那望远镜看向远处,只见远处的藤蔓草叶全都清晰的被放大了数倍,墙头瓦的裂痕都清清楚楚。
“岂不是——岂不是可以目睹千里之外的东西!”
吴恭知道教他调焦距很麻烦,只吩咐他不要动中间核心的机关,把这东西带回去用就是了。
第三样,是两个保温杯。
江银镇毕竟是个镇子,没有人有过外交官的经验。
在之前的开会的时候,他们提到过这个问题。
结论是,如果宋朝派人过来,起码态度诚恳一点——占了宋朝的一座城,怎么着也要先礼貌点交流。
如果宋朝不打算和他们合作,派兵杀过来,那也同样电网水车照明弹配机枪,能撑多久撑多久。
撑不过是天意,谁都没想到会穿越到这破地方来。
而礼物虽然准备的便宜,还真不是因为他们抠。
柳恣本来想送照相机之类的东西,后来都自己否决掉了。
——倒不是怕送了出事,是怕送了以后他们不会用,教还教不会。
送礼这个东西,初衷上就不能给别人添麻烦不是?
王伦看着桌上被随意放着的这几样东西,脑子里所有的计划全打乱了,只战战兢兢地叫下属把东西都收到木匣里。
他原先听说这些人会呼风唤雨、驾驭水龙,还一度以为是谣传妄论。
可一看到这无火自明的手电筒,这几十年的认知就全都崩掉了。
钱凡一看他那表情,就非常自觉地补充道:“我们真的不是神仙。”
真的真的真的不是神仙。
“真……不是?”王伦看着头顶上一瞬间就亮起来的电灯,怔怔道:“真的不是神仙下凡吗?”
所有人包括郭棣整齐地摇了摇头。
于是严肃又正经的外交场合变得有些尴尬。
郭棣王伦等一溜古代人坐在右边的位置,各怀着不同的心思。
王伦这时候也只能强行继续交流,毕竟还要回去跟皇上交差。
“诸位占下扬州,是为了什么?”
“我们自海外而来,占下扬州实在是不得已,”柳恣温和道:“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会在往北打过去,尽早拿下金国的土地。”
拿下金国之后呢?
柳恣知道他的顾虑,瞥了眼同样不安的郭棣,继续道:“如果宋国有意交好,自然不会进犯,两国跨河相治,还可以贸易往来不是?”
郭棣并不太相信他的这些话。
“有意交好——自然是有意交好!”王伦忙不迭起身行礼道:“临国与金国之事,宋国无意干涉!”
眼下,连大宋的皇帝都能坦坦荡荡的表示效忠金王,他王伦当然清楚该说什么话。
若是临国和金国真的交战起来,无疑能让宋国休养生息,不失为一桩好事!
整场交流下来,两边都一头雾水。
在送别王伦带领的车队之后,柳恣回到了参政院,看向那两个沉吟不语的局长。
“你们怎么说?”
“他们这态度……也太奇怪了。”钱凡弹了下烟灰道:“是生怕我们打他?他们宋朝不知道我们这边有多少人?”
“我觉得……可能古代人真对这种未知的东西,充满了恐惧吧。”吴恭琢磨道:“你看见手电筒亮起来的时候,那几个人的神色了吧?”
“刚才走的时候,我还送了那使臣一个打火机,”钱凡笑道:“但愿他别烫着手。”
而王伦在回去之后,头一次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卸了下来,老老实实地把七样宝贝——包括钱凡私下送他的那一样全都递了出来,前后言语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
他从前跟皇帝扯那些放屁的和平论,不外乎是藏着点自己的小心思。
一方面,皇上是个醉心于字画的人,压根不想打仗。
他顺着他的心思说话,之后也果然被提拔的颇快,官途相当顺畅。
另一方面,就算金国把宋朝打灭了,就凭这几句瞎话,他在姓完颜的人面前也能留个全尸,搞不好还能混个官做。
但是临国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认知了。
——没有皇帝,没有君臣的世界,根本是难以想象的。
而那手电筒、望远镜之类的东西,更是闻所未闻的神器。
皇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那手电筒推动了按钮,果真在略有些昏暗的室内放出一道雪亮的光芒出来。
赵构本身是临时当的皇帝,心思全铺在如何临摹米芾的字画上,这时候一见着这些稀奇玩意,也是颇有兴致。
他吩咐宫女把宫灯先灭了,关上门窗,在昏暗之中同时打开了两个手电筒。
一瞬间,完全暗下来的室内有两道雪亮的光,似彗星坠落般画出白色的痕迹出来!
赵构更是玩心大起,把那光对准一个个臣子。
每个人脸上震惊的神情都清清楚楚,没一个能搞明白这光是如何从这般小的东西里放出来的。
王伦本身就没文人的骨气和执念,作为一个官油子,他其实更想去扬州城混几年,心里甚至有几分暗暗的羡慕那被俘的郭棣。
难怪那么清高的老爷子也赖在扬州不肯走——是他他也不走。
“陛下,还有这对望远镜。”
赵构领着众人找了处高地,又开始兴致勃勃的试用这千里眼般的好东西。
他这一玩就是一个时辰,大概是只有一对眼睛的缘故,还颇为宽厚的吩咐几个亲近的臣子也用用看这东西。
“有趣——当真有趣!”
老爷子终于玩累了,示意宫女用锦盒放好那些宝贝,又看向王伦道:“你这次去扬州城,看到龙了没有?”
所有人的耳朵都瞬间竖了起来。
这龙,可与皇族血脉息息相关!
若是真有人会御龙之术,指不定能拯救大宋!
王伦被无数只眼睛盯着,只觉得背上扎的慌。
龙图腾对于汉民族的意义,几乎与帝王血脉的传承可以划等号。
他硬着头皮再行一礼,缓缓道:“见着那天龙了,果真能驭使自如,腾空飞舞。”
在这一瞬间,几乎许多的臣子都发出惊异不已的声音。
这般的鬼话,他们原是不信的。
可是见了这神器般的手电筒,还有这可以目及千里的望远镜,许多人开始觉得这些临国人怕是从山海经里走出来的。
王伦见那皇上的脸上依旧没有怒意,只俯身再行一礼。
“可是,他们临国人说,自己没有君臣之别,也没有皇帝。”
这话一出,瞬间引得满堂震惊!
南宋的朝廷, 一开始是定河南商丘为南京,后来伴随着金朝的攻势一度南迁,把行都设在了杭州。
奇异的是, 自十月攻完城,到一月过完年, 宋朝那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别说柳恣发现这情况不对, 郭棣老爷子也等的心焦。
他自诩是半个内应, 只要有一日朝中的军队杀过来, 他哪怕接应不成,也可以一把大火烧了这些人的宝贝。
扬州离杭州不算近也不算远,三百多公里就算是人走过去,这些天也该到了啊?
郭棣没有等到朝廷的消息, 却等到了一个故人。
那日他在太守府中写着文章, 下人匆匆忙忙赶来,说是孙先生到了。
孙先生?
郭棣怔了下,放下笔皱眉道:“哪个孙先生?”
他在扬州呆了一段时间,以至于把现代和旧制的称呼都混淆了许多。
没想到小厮的身后有个人疾步而来,根本不管所谓的门禁,直接冷声道:“郭知州倒是好雅兴!”
郭棣看清眼前那人的模样,竟惊诧了几秒,不确定道:“孙——孙太冲?!”
“扬州沦陷, 你这儿倒是过着太平日子?”那人嗤笑一声:“你我虽非旧友, 可也算同僚一场,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眼前那个中年人并没有穿着官袍, 而是盖耳帽配毛衫,宛如一普通平民。
来者正是被广为人称“水晶灯笼”的孙道夫。
郭棣给旁边诚惶诚恐的小厮给了个眼色,后者忙不迭退了出去,把门关的严严实实。
“先坐。”
孙道夫明显余怒未消,声音里都压着情绪:“如何能坐?”
郭棣虽然是武将出身,也没有这文官如此大的脾气,只看着他道:“行都又出了变故?”
孙道夫对朝廷忠心耿耿,必不可能自己突然跑出来。
他离开行都,要么是被贬,要么是自己辞了官。
郭棣为官几十年,迎来送往太多人,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文官只愤愤不平的长叹了一声,还是执拗的不肯坐下来。
他心里满腔的愤懑与痛苦,这一刻甚至无人可说。
“我是不是叛国贼,先且不论。”郭棣抬手收拾干净桌上的笔墨纸砚,不紧不慢道:“朝廷还不派人来收了扬州?”
对方明显没心情回答他的问题,只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行吧,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郭棣长长叹了口气,任由他跟个木桩似的架在那,只自顾自道:“你若是不想说,那我来说好了。”
“去年十月,某天半夜,扬州城的南墙被炸了个干净。”
“一群外邦人,虽然模样跟我们差不多,却驾驭着铁皮怪物和水龙,直接攻占了扬州城。”
听到两个不应该出现的名词时,孙道夫才略有些动容。
但很快他脸上又多了兴师问罪的神情,恼怒道:“什么水龙!什么铁皮!你说降就降,怕不是给自己找借口!”
郭棣任由他发泄般的吼了许多话,等那人安静了,才继续道:“我是在同一时间,被人从太守府里架出来的。”
“他们把我绑上了高台,我原以为扬州城会伏尸处处,血流成河,却只见水龙与迷雾飞舞,两万守军昏迷抑或被熏晕过去,却也一个都没有死。”
“那又如何?郭棣——那又如何?”孙道夫直接两步上前,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怒意不减的吼道:“这就是你叛国的理由吗?因为他们所谓的仁慈吗?仁慈的人会占领我们的城市吗?”
“孙道夫。”郭棣两眼平静,只看着他道:“你觉得,我选择过吗?”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这外邦人虽然来的又急又快,但占了优势之后第一件事不是杀人,而是放人。
郭棣在高台之上,明显能够看到他们操纵水龙与流星般令人灼目的东西,一片片的人冲上来又被放倒,却一个都没有死。
而正如那个柳恣所言,但凡是不愿意当兵的,不愿意的留在这里的,几乎全都跑了。
郭棣当官的这些年来,在扬州附近抓了不少的壮丁,不管他们是否愿意,都强令着留在城中驻守。
可在那一晚上,柳恣就放走了接近一万人的守军,任由他们逃到任何地方。
“放人?”孙道夫也愣了下,他倒不是感激这外邦人的仁慈,而是惊讶他们这么做的动机。
城中的俘虏,无论是做苦力也好,充作新的兵士也好,总归是有用处的。
“扬州城,一共走了五六万的百姓,三四万的守军,”郭棣慢慢道:“现在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
“全给放了?”
“全都放了。”
“他们图什么啊?”孙道夫这才缓过神来,怔怔道:“那其他大户被劫掠过吗?”
“没有。”
那文官略有些焦躁的在他身边踱了几圈,明显费解又不知所措。
这一切都违背了他的认知——虽然在来的路上,就听闻了几句类似的话,但他那时候怒火攻心,明显听不进去。
可是这一路来的时候,都能看见有人在往杭州跑。
“什么叫你没有选择?你难道没有降吗?”
郭棣示意他要不坐下来先休息一下,继续道:“这些人,在占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人。”
他们根本没有把自己这知州当一回事。
如果他们杀人,那剩下的守军还能被激发战意,用更拼命的架势去抵抗。
可是他们放人,不仅是在瓦解这扬州城守军的战力,也是在稀释他郭棣的指挥权。
郭棣仅仅被绑了两个小时,守军和百姓已经如大雁南飞般纷纷离去,之后虽说被聘成所谓的顾问,可无论他来也好,不来也好,没人管他。
“换句话说,”老头慢慢的叹了口气道:“在一天内,老夫的权力就被架空了。”
衙门被改换成了参政院,军队被换人掌管,就连原来熟悉的副将也不知所踪,怕也是跑了。
他郭棣,这时候再振臂高呼,会出面跟着他反抗这水龙天火的,只有寥寥数人。
而他若绝食自尽,也没有人会把这些权力再交还给他。
可能会象征性的立个坟头,但绝不会做更多的事情。
“怎么可能?”
孙道夫毕竟做官多年,也清楚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郭棣但凡是个守将,都应该死守扬州城,带着剩下的人抗击到底。
可是半夜被架出去,官职军权说卸就卸,这时候的他只能算个普通人。
思索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郭棣也没有穿官袍。
老文官满心的愤懑化成了无数个问题,又开始坐不住了,在郭棣身边开始反反复复的踱步。
“后来呢?他们又做了什么?”
“铺设道路,给流民修建房屋,修筑防御工事,广征炭火,说是要开始抗金。”
听到抗金两个字的时候,孙道夫都懵了。
“抗——金?”
“他们不是金国派来的?”
郭棣点了点头,颇有种过来人的感觉:“稀奇吧。”
他这几个月看的稀奇,比这几十年看的都多。
“什么?抗金?”孙道夫只觉得一口气没上来:“这外邦人到底干嘛来的?”
“不知道。”郭棣摇头道:“一不抢掠财物,二不留人还往外放,但是说实话,那几条水龙,还有那一溜的天火,当真是可怖。”
他亲眼看着成千上万的人在那数米高的水龙下几乎没有还击之力——
用箭矢去攻击水,又能起什么作用?
“真的是龙?你见过了?”孙道夫脑子里都乱糟糟的,完全说不出话来:“神仙显灵还是妖法啊?”
“他们说他们都是普通人,这些东西都是造出来的。”郭棣呵的一笑:“我怎么造不出这些东西出来。”
孙道夫听到这里,心知大势已去,只跌坐在他的身边,半晌说不出话来。
郭棣也猜到了几分朝里的事情,只起身给他倒了一盏茶,等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这孙道夫是被贬出来的。
他本来打算南下,却在出城时看见了自扬州而来的许多流民,还以为是扬州被金人攻陷,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而他在朝中目睹了种种,心里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皇上既不打算抗金,也不打算守国,依旧活在他的太平大梦里。
-2-
孙道夫,之所以被百姓们冠以“水晶灯笼”这个称号,就是因为他从政的这么多年里,为官清明廉洁,且做事雷厉风行,给川蜀大地的子民们带来了无尽的好处。
他发展民事生产,改进烟茶酒税,是实实在在的为百姓们谋福祉、做好事。
水晶向来纯粹干净,灯笼又有指路照明之用,这两者都是对他的美誉。
但再聪明能干的官,在皇权面前,也没有任何能改变的余地。
绍兴九年的时候,金宋签订了和约,将宋国百年的颜面糟践到了尘埃里。
其一,就是南宋对金称臣,每年纳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两。
其二,是要皇上如臣子般在满朝文武前跪拜,受金主的册封。
当时的秦桧以皇上在服孝为由,代为跪拜金主,却也是辱尽了宋皇室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