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南宋的朝廷, 一开始是定河南商丘为南京,后来伴随着金朝的攻势一度南迁,把行都设在了杭州。

奇异的是, 自十月攻完城,到一月过完年, 宋朝那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别说柳恣发现这情况不对, 郭棣老爷子也等的心焦。

他自诩是半个内应, 只要有一日朝中的军队杀过来, 他哪怕接应不成,也可以一把大火烧了这些人的宝贝。

扬州离杭州不算近也不算远,三百多公里就算是人走过去,这些天也该到了啊?

郭棣没有等到朝廷的消息, 却等到了一个故人。

那日他在太守府中写着文章, 下人匆匆忙忙赶来,说是孙先生到了。

孙先生?

郭棣怔了下,放下笔皱眉道:“哪个孙先生?”

他在扬州呆了一段时间,以至于把现代和旧制的称呼都混淆了许多。

没想到小厮的身后有个人疾步而来,根本不管所谓的门禁,直接冷声道:“郭知州倒是好雅兴!”

郭棣看清眼前那人的模样,竟惊诧了几秒,不确定道:“孙——孙太冲?!”

“扬州沦陷, 你这儿倒是过着太平日子?”那人嗤笑一声:“你我虽非旧友, 可也算同僚一场,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眼前那个中年人并没有穿着官袍, 而是盖耳帽配毛衫,宛如一普通平民。

来者正是被广为人称“水晶灯笼”的孙道夫。

郭棣给旁边诚惶诚恐的小厮给了个眼色,后者忙不迭退了出去,把门关的严严实实。

“先坐。”

孙道夫明显余怒未消,声音里都压着情绪:“如何能坐?”

郭棣虽然是武将出身,也没有这文官如此大的脾气,只看着他道:“行都又出了变故?”

孙道夫对朝廷忠心耿耿,必不可能自己突然跑出来。

他离开行都,要么是被贬,要么是自己辞了官。

郭棣为官几十年,迎来送往太多人,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文官只愤愤不平的长叹了一声,还是执拗的不肯坐下来。

他心里满腔的愤懑与痛苦,这一刻甚至无人可说。

“我是不是叛国贼,先且不论。”郭棣抬手收拾干净桌上的笔墨纸砚,不紧不慢道:“朝廷还不派人来收了扬州?”

对方明显没心情回答他的问题,只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行吧,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郭棣长长叹了口气,任由他跟个木桩似的架在那,只自顾自道:“你若是不想说,那我来说好了。”

“去年十月,某天半夜,扬州城的南墙被炸了个干净。”

“一群外邦人,虽然模样跟我们差不多,却驾驭着铁皮怪物和水龙,直接攻占了扬州城。”

听到两个不应该出现的名词时,孙道夫才略有些动容。

但很快他脸上又多了兴师问罪的神情,恼怒道:“什么水龙!什么铁皮!你说降就降,怕不是给自己找借口!”

郭棣任由他发泄般的吼了许多话,等那人安静了,才继续道:“我是在同一时间,被人从太守府里架出来的。”

“他们把我绑上了高台,我原以为扬州城会伏尸处处,血流成河,却只见水龙与迷雾飞舞,两万守军昏迷抑或被熏晕过去,却也一个都没有死。”

“那又如何?郭棣——那又如何?”孙道夫直接两步上前,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怒意不减的吼道:“这就是你叛国的理由吗?因为他们所谓的仁慈吗?仁慈的人会占领我们的城市吗?”

“孙道夫。”郭棣两眼平静,只看着他道:“你觉得,我选择过吗?”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这外邦人虽然来的又急又快,但占了优势之后第一件事不是杀人,而是放人。

郭棣在高台之上,明显能够看到他们操纵水龙与流星般令人灼目的东西,一片片的人冲上来又被放倒,却一个都没有死。

而正如那个柳恣所言,但凡是不愿意当兵的,不愿意的留在这里的,几乎全都跑了。

郭棣当官的这些年来,在扬州附近抓了不少的壮丁,不管他们是否愿意,都强令着留在城中驻守。

可在那一晚上,柳恣就放走了接近一万人的守军,任由他们逃到任何地方。

“放人?”孙道夫也愣了下,他倒不是感激这外邦人的仁慈,而是惊讶他们这么做的动机。

城中的俘虏,无论是做苦力也好,充作新的兵士也好,总归是有用处的。

“扬州城,一共走了五六万的百姓,三四万的守军,”郭棣慢慢道:“现在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

“全给放了?”

“全都放了。”

“他们图什么啊?”孙道夫这才缓过神来,怔怔道:“那其他大户被劫掠过吗?”

“没有。”

那文官略有些焦躁的在他身边踱了几圈,明显费解又不知所措。

这一切都违背了他的认知——虽然在来的路上,就听闻了几句类似的话,但他那时候怒火攻心,明显听不进去。

可是这一路来的时候,都能看见有人在往杭州跑。

“什么叫你没有选择?你难道没有降吗?”

郭棣示意他要不坐下来先休息一下,继续道:“这些人,在占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人。”

他们根本没有把自己这知州当一回事。

如果他们杀人,那剩下的守军还能被激发战意,用更拼命的架势去抵抗。

可是他们放人,不仅是在瓦解这扬州城守军的战力,也是在稀释他郭棣的指挥权。

郭棣仅仅被绑了两个小时,守军和百姓已经如大雁南飞般纷纷离去,之后虽说被聘成所谓的顾问,可无论他来也好,不来也好,没人管他。

“换句话说,”老头慢慢的叹了口气道:“在一天内,老夫的权力就被架空了。”

衙门被改换成了参政院,军队被换人掌管,就连原来熟悉的副将也不知所踪,怕也是跑了。

他郭棣,这时候再振臂高呼,会出面跟着他反抗这水龙天火的,只有寥寥数人。

而他若绝食自尽,也没有人会把这些权力再交还给他。

可能会象征性的立个坟头,但绝不会做更多的事情。

“怎么可能?”

孙道夫毕竟做官多年,也清楚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郭棣但凡是个守将,都应该死守扬州城,带着剩下的人抗击到底。

可是半夜被架出去,官职军权说卸就卸,这时候的他只能算个普通人。

思索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郭棣也没有穿官袍。

老文官满心的愤懑化成了无数个问题,又开始坐不住了,在郭棣身边开始反反复复的踱步。

“后来呢?他们又做了什么?”

“铺设道路,给流民修建房屋,修筑防御工事,广征炭火,说是要开始抗金。”

听到抗金两个字的时候,孙道夫都懵了。

“抗——金?”

“他们不是金国派来的?”

郭棣点了点头,颇有种过来人的感觉:“稀奇吧。”

他这几个月看的稀奇,比这几十年看的都多。

“什么?抗金?”孙道夫只觉得一口气没上来:“这外邦人到底干嘛来的?”

“不知道。”郭棣摇头道:“一不抢掠财物,二不留人还往外放,但是说实话,那几条水龙,还有那一溜的天火,当真是可怖。”

他亲眼看着成千上万的人在那数米高的水龙下几乎没有还击之力——

用箭矢去攻击水,又能起什么作用?

“真的是龙?你见过了?”孙道夫脑子里都乱糟糟的,完全说不出话来:“神仙显灵还是妖法啊?”

“他们说他们都是普通人,这些东西都是造出来的。”郭棣呵的一笑:“我怎么造不出这些东西出来。”

孙道夫听到这里,心知大势已去,只跌坐在他的身边,半晌说不出话来。

郭棣也猜到了几分朝里的事情,只起身给他倒了一盏茶,等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这孙道夫是被贬出来的。

他本来打算南下,却在出城时看见了自扬州而来的许多流民,还以为是扬州被金人攻陷,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而他在朝中目睹了种种,心里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皇上既不打算抗金,也不打算守国,依旧活在他的太平大梦里。

-2-

孙道夫,之所以被百姓们冠以“水晶灯笼”这个称号,就是因为他从政的这么多年里,为官清明廉洁,且做事雷厉风行,给川蜀大地的子民们带来了无尽的好处。

他发展民事生产,改进烟茶酒税,是实实在在的为百姓们谋福祉、做好事。

水晶向来纯粹干净,灯笼又有指路照明之用,这两者都是对他的美誉。

但再聪明能干的官,在皇权面前,也没有任何能改变的余地。

绍兴九年的时候,金宋签订了和约,将宋国百年的颜面糟践到了尘埃里。

其一,就是南宋对金称臣,每年纳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两。

其二,是要皇上如臣子般在满朝文武前跪拜,受金主的册封。

当时的秦桧以皇上在服孝为由,代为跪拜金主,却也是辱尽了宋皇室的尊严。

后来岳飞死在狱中,秦桧在多年后也急症而死,朝内朝外的重臣相继倒下,臣民们更加惴惴不安。

大臣们在秦桧死后纷纷上书议事,希望给岳飞平冤昭雪,但皇上却直接出面,把一切都挡了回去。

他本人的第一句原话是——

“和金人讲和是我的本意,秦桧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让他去做的。”

第二句是——

“从今以后,凡随便议论边境战事的,都处以重刑。”

他帮秦桧开脱,又严令再谈边境之事,能得到重用的也是投降派的官员。

整个朝廷如同被捂住口的茶壶,所有的气与沸腾全都被闷住了。

郭棣虽说在扬州守了三十年,对这些前尘旧事也清清楚楚。

他只能说尽自己的力,保护好边疆的种种,对皇上的装聋作哑也无可奈何。

“如今又出什么乱子了?”

“什么乱子?”孙道夫心里只觉得荒诞又凄凉,望着他缓缓道:“还不是因为金人?”

早在两年前,金主完颜亮就派遣了左丞相等人去了汴京,开始修筑宫室,大有南下之意。

当时的国子司业黄忠出使金国,回来以后立刻上书,认为金国打算以汴京为据点,准备南下侵宋了。

一旦金主入驻汴京,那么金兵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抵达宋境,这绝对不是能忽略的小事情。

这事郭棣也听说过,只是碍于两地交流不便,并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皇上怎么说?”

“皇上?”孙道夫冷笑道:“汤丞相出来挡了,说这是危言耸听,不足为惧。”

宰相的意思,不就是皇上的意思么?

“还没完,去年在下作为礼部侍郎,再次出使金国,见到了那完颜亮。”

“你见到他了?”郭棣惊讶道:“如何?”

“如何?”孙道夫站了起来,冷声道:“跟孙子似的被羞辱了一通!”

当时那完颜亮直接狰狞了神色,在众人面前对他孙道夫以上国的姿态逼问了一番!

如此夷狄,竟是铁了心的要做上国!

完颜亮是直接逼问他,说宋朝的皇帝到底想不想再做臣了?

他问为何边境有人招兵买马,修建城池。

他问为何叛逃至宋境的金国人从未被遣返,再无音讯!

郭棣听到这里,也不由得神色大骇。

孙道夫根本不想停下来喘口气,只寒声道:“回了杭州之后,在下自然是立刻禀告圣山。”

“圣上说,”他竟又露出怆然的笑容来:“圣上说……”

“我们对金朝有求必应,他们有什么借口可以再犯呢?”

郭棣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缓缓拍了拍他的肩。

孙道夫是在绍兴二十九年五月被贬的。

他知道皇帝无意守国,却也忍不住再三劝诫他对金国加强防备,最后皇帝被他搞烦了,直接把他贬了出去。

孙道夫虽然被贬去了别的地方,但现在人心惶惶,哪怕自己拖延再三也无人关心。

他借着要收拾行李、身体多病等由头留在杭州,又从老友那探听到了许多事情。

由于上书的人实在太多,皇上安排王伦六月出使金国,去看看情况如何。

王伦倒也清楚圣上想听什么,回来以后只拱手道:“金国如今和平安定,全无南侵之意。”

皇上这回彻底安心了,他生怕轻举妄动惹恼了金人,还为自己从前的笃定庆幸不已。

可完颜亮是什么人?

他是弑君上位的逆臣,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忠义仁德之心!

两个人相坐叹息,都有种沦落颓废的感觉。

“这临国,是从哪里来的?”孙道夫皱眉道:“你真的不打算把扬州城夺回来了?”

“未必能夺回来。”郭棣皱眉道:“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们的兵力……这些人好像真的会腾云驾雾。”

“你不会在骗我吧。”

孙道夫沦落到如此境地,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如果按照原计划,去别的地方继续做官,本来还可以再苟活些时日。

可现在,他因扬州沦陷而临时改了线路,没有去绵州继续做官,这事一旦被人发现,恐怕就会被冠以大逆不道的罪名。

扬州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国家占了,他又如何能放心地回绵州!

“你先留下来,跟我出去看看?”郭棣枯坐许久,缓缓起身道:“乱世之中变故太多,你我皆身不由己。”

孙道夫愣了下,缓缓点了点头。

扬州城少了一半的人,但街市上仍旧热闹繁华。

与杭州不同的是,路上多了许多年轻的女子,而且混杂着一些穿着奇怪的临国人。

现在是冬日,可他们并不披厚实的长袍,反而看起来轻便自如。

衣服的料子也光滑又奇异,仿佛并不是锦缎织成。

两个老头在街道上缓缓走了一会儿,郭棣只慢慢给他解释那些车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路灯不再用续油,以及南城区在半个月之间就建了多少楼房,如今流民全都已经安置了进去,还可以领活拿钱。

一路上孙道夫都颇为惊异,看什么都觉得一头雾水,还没等他搞明白这车是如何无马而行的,远处突然传来了两声喇叭的鸣响。

“那个就是我说的铁皮怪物,”郭棣示意他往旁边站点,两人目送着这辆车往衙门的方向开过去,只在路边低声继续交谈。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孙先生带去参政院里。

郭棣本身已经和孙道夫说清了自己的打算,在扬州城观望情况——如果他们要打金朝,自然可以帮忙一二,如果他们要对朝廷不利,自己这边也能赶快放出消息,给杭州那边递话。

可孙道夫毕竟是个心气高傲的文人,他真怕这犟牛坏了自己的计划。

还没等郭棣想好到底怎么办,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原来那车是去参政院通风报信,紧接着南城闸口放了人过来。

看那车辇和马匹身上的鞍饰,竟然是杭州礼部那边的人。

“难道是王伦那混账?!”孙道夫脸色一变,意欲跟上那疾驰而去的马车。

“你别轻举妄动!”郭棣低喝一声道:“孙太冲,你现在应该已经到绵州任官了,是想让王伦把你捉回去治罪吗!”

孙道夫的脸上露出不甘的神情,挣扎道:“可他们明显是朝廷派来的外使,我不放心——”

“我去,你先回我的府上等着!”

柳恣这边,还在跟孙赐他们研究宋朝的赋役和税收制度。

占下这个城,可不是多简单的事情。

土地制度要改、税收要改,还有学校的教育如何设定,两个城市之间什么时候开放互通……

孙赐虽然也是华文系出身,这时候看着这些没有标点符号的古书也颇有些晕。

忙碌之际,闸口那边的人用传呼机发来消息,说是有宋国的使臣到了。

……然而他们这边压根就没有外交部啊。

柳恣想了想,一边给钱凡吴恭打了个电话,不敢麻烦年事已高的龙老爷子,一边吩咐南闸口的士兵把他们领过来。

钱局和吴局很快就到了,而使臣也在同一时间赶来。

来者正是王伦。

他下马车的时候,瞥了眼衙门口悬着的‘参政院’三个大字,眉头跟着一动。

宋朝出名的王伦有三个人,一是北宋时期起义的首领,二是南宋初期的老臣,三就是他,跟那高宗说金国是和平之国的佞臣。

柳恣出门迎接时,一眼就瞥见了他嘴上的两撇八字胡,正欲说句什么,一扭头瞥见郭棣匆匆的赶来了。

王伦一路过来,虽然看见难民却不见死伤,一见这郭棣也全须全尾的活着,心里也纳闷不已。

当时扬州沦陷,有几个小官骑马赶回杭州,把他们操纵天火、唤龙呼雨的神通全都复述了一遍,听得皇上都为之震惊。

可一听说扬州除了城墙被炸之外,无人死伤,满朝文武也是震惊不已。

赵构虽然听说扬州被占,颇有些不知所措,问题在于这占扬州的临国一不屠戮民生,二不跟宋国要纳贡,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满朝文武原本就在争执不休,一听说夹在边境和杭州之间的扬州被劫,更是炸了锅。

要知道,宋朝官场这几十年的主体,就是主和派和主战派的反复拉扯。

光是要防御金国这件事都折腾了几年还没落定,就能看出行政效率有多糟糕了。

最后吵来吵去,皇帝还是拍了板子——先派使臣过去看看,再定论别的事情。

王伦因为上次出使金国之后,回来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颇为不错,最近颇受皇帝待见,就又给派了出去。

郭棣夹在两人之中,也觉得脸上臊的慌,只强行介绍了两位的身份,大致解释了下自己的处境。

柳恣看他紧张的样子,心里大概有了数,只吩咐王伦他们跟着自己去会议室。

王伦作为外使,其实早就看管了金国那些贵族用鼻孔看人的嘴脸,在宋朝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略有些讶异,这据说能御风唤龙的皇帝竟然亲自出来接见自己,更好奇怎么半个月过去了,扬州城连修行宫的意思都没有。

一路上几人走的颇快,旁边不时有别的同事从办公室里出来,见到柳恣也仅仅点头问候。

王伦看见这其中还有几个女性,更是惊异不已。

到了办公室之后,几个官员坐定,钱局和吴局也同一时间赶到,几人简单互相介绍了一番。

王伦颇不习惯这种平起平坐的场合,他刚才想要行礼都被郭棣给拦住了,这时候坐在柳恣的对面,更是觉得哪里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