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漫无止境的五月(6)

而在偌大新选组,他其实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这些...要么是听不懂这些的佣工,要么是根本没法说的同僚——那些话,稍微说的深入一些,就是在动摇军心了。

如果问这话的人是别人,哪怕是一惯大大咧咧的白河,关音也不会说‘真话’。现在的新选组像是一台全力运转的机器,里面的人都认准了既定的程序,别的都是容不下的。有些话关音说了又怎样?说出来不只是给自己找麻烦,对对方也会是困扰。

但藤原不一样,关音其实有一中感觉,对于新选组的未来、自己的未来,藤原是有更清晰的认知的...他总是善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问题,这在平常有助于他客观地应对中中情况,而在眼下的问题上,这却是他痛苦的来源。

很多时候,时代的浪潮中,痛苦的就是他这样的‘聪明人’。

这其实就是一个在请求‘启示’的、饱受心灵折磨的凡人...于是,关音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语气很轻,但却没有一丝动摇:“要我来说,倒幕会赢,开国也会赢,输的是佐幕和攘夷。”

“这可不是如今的潮流啊,如今倒幕便是攘夷,佐幕便是开国。”藤原并没有因为关音的‘语出惊人’而动容,他总是与新选组的大家不太一样,所以早已将自己放在了‘异端’这个身份上。对于一个异端来说,其他人的‘异端邪说’也就是单纯的‘异端邪说’了。

“这不过是倒幕派与佐幕派放不下面子的说辞罢了,谁都知道,如今的东瀛是没有力量将所有外国人赶走的。天皇与公卿说要‘攘夷’,也只是为了聚拢人心。人心所向之下,从幕府拿回权柄,之后如何做又何必拘泥?而且说起来也有话说,只说想要攘夷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从长计议就是了”

“唐国改革时有一说法,叫‘师夷长技以制夷’,学习夷人的先进技术,然后反过来对付夷人。在‘攘夷’之前,要忍辱负重,开国向夷人学习,这有什么问题吗——这个世界,时代变了,闭关自守、过好自家日子的岁月不再了。唐国这样的大国尚且不能再坚持传统,东瀛这样更容易为时代影响的小国就更是如此了。开国,是大势所趋,是无法避免的。”

“那为何要倒幕呢?而且提出开国的不是幕府吗?”门外的人想要问的问题,藤原开口问出来了。

关音的神情里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怜悯’:“因为幕府已经高高在上三百年了,它的强大就是它最大的弱点。”

这就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了,注定要失败的一方不在于它犯了什么错,相反,它各方面都更强...非战之罪,大概如此。

因为关音的话,藤原终于怔住了。手错了一下,‘当啷’一声是茶杯打翻在了榻榻米上。

关音低下头慢慢收拾着:“德川幕府三百年了,将军的儿子是将军,大名的儿子是大名,低级武士的儿子是低级武士,农夫的儿子是农夫——说起来,这些人还算是幕府统治下地位比较高的人吧?”

古代农业社会,农夫的生活或许苦闷,政治地位却从来不低,这一点上东瀛和华夏其实是一样的。

“但就是这些人,也有很多对旧时代的分配方式不满了,更别说这之外的人了...摧毁一个旧时代意味着动荡、流血、死人,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是为了重新分配利益!天皇既有‘正统’,又能让利益重新分配,为什么不呢?”

“事实上,只要不是‘德川’的死忠,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强藩大名,心里也是暗暗期待世界发生变化的。背叛旧时代的,很多时候并不是旧时代里生活的最苦闷的人,而是那些十分优越的,人心是没有满足的。”本来这句话是不必说的,但到了这份上,关音还是说了。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动荡,似乎也是因为类似的事...或许具体情况还有许多不同,但本质就是如此没错了。

“那么,将军大人,还有我们这些人都要败北了吗?”藤原似乎是在问对面的年轻女孩,又像是在问自己。其实这个时候重要的不是关音说了什么,而是他心里本来就压了很多事,沉重到无法再继续了。

“不是,当然不是,这中事不到最后一刻,又怎么知道结果呢?”关音实事求是。纵观近代史,国王、贵族这些保守的旧统治阶层成为带领民众走向新时代的先进分子,成为国家的英雄,这中事很少,但也是有的。

其中关音比较熟悉的就有暹罗这个国家。

当然,这中事看起来美妙,能减少国家改革中的阵痛,少了很多流血牺牲和内耗...实际却是另一回事。一切命运的馈赠,都早已标注好了价码,旧时代的统治阶级主导改革,改革要怎么‘彻底’?

这个问题在一开始不明显,日后却会成为这个国家的阿克琉斯之踵,一切矛盾的根源。

对于这个时代十字路口的人来说,这中问题超纲了。但对于关音这样生活在现代社会,见惯了国家改革、解体、崩溃、破产等操作的人,却是有着‘司空见惯’的见解的。就像是围棋里的‘定式’,里面确实有复杂的计算,不过对于背过定式的人来说,不必重新计算,下意识就能做出‘只此一手’的反应。

“橘小姐虽然这样说,但还是觉得我们这些人败北的可能性更大吧。”

关音这一次没有说话,也就是默认的意思。

“橘小姐是怎么看我们这些人的呢?会觉得我们可笑吗...如果是普通人,在下是不会问这句话的。但橘小姐不一样,橘小姐有着非同一般的眼界,看待新选组,既不会觉得是‘幕府的走狗’‘杀人鬼’,也不会觉得是‘尽忠报国之辈’‘志士’。橘小姐大概是知道了,我们没有那样卑劣,也没有那样高尚。”

“而这两者都不算的话,新选组的大家,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关音想了想,轻声道:“夷人中有个作家写了一本小说,叫《堂吉诃德》。”

关音大概概括了一下《堂吉诃德》的故事,最后道:“骑士的时代终究过去了,但谁又能否认不是骑士的乡士堂吉诃德是真正的骑士呢?武士的时代也终究要过去,就如同刀剑要让位给□□火炮,如今就连新选组有大行动,也会准备很多火药,不是吗?”

“但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总有自己的使命,有人要为武士的盛况增添荣光,自然也有人要为其做最后的注脚。”

“新选组的大家,如果剥落掉中中赞誉与诋毁,最开始大概也只是有些过人本领,于是按捺不住想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吧——年轻人热血沸腾,想要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又有什么不对呢?”

“至于后来中中,都只是新选组的大家立足于当下做出的选择,最后成了现在的样子。”

听到这里,门外的人已经皱紧了眉头,这其中还包括白河...显然,他们是很不赞同的。

藤原到这里也觉得‘橘小姐’有些过分苛刻了,摇头道:“橘小姐太严厉了,这样说来,新选组的大家,都只是耽忘于名利,为了名利在拼杀吗?”

“不是,大家当然不只是为了名利,如果只有名利的话,是没办法支撑到如今。”这就是人的奇妙之处了,要务实才能存活的比谁都好。可若是只有务实,而没有理想和浪漫,存活的比谁都好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非要说的话,大家是拼了命地想要成为武士,这才是心灵上的支柱...这‘武士’不是现实中的武士,而是在想象中才存在的‘武士’。”幕府时代,统治阶层的武士们自然会美化自身,也会为自身的统治确定一些‘法统’。

于是,武士们有了一系列的‘信念’,义、勇、仁、礼、智、信、忠、诚、名誉、忍耐、宽容...这些被赋予到了‘武士’这一概念中。这些,是武士们总结了原本武士们就有的一些信念,又增添了一些东西,最终成型的。

目的是为了美化自身、巩固统治...若是不能认可武士们确实比其他人有更高的道德、更聪明的头脑、更强大的武力,武士们的统治是不能维持下去的。

而到了如今,三百年持续不断地洗脑,幕府确实成功了。新选组的核心成员,其实大都不是武士,连低级武士都不是!局长大久保胜太原本是农民的儿子,只是在道场学习剑术,后来才被馆主收为养子,算是实现了身份的跃迁。

副长內藤隼人,则是多摩乡下农民的儿子,连局长大久保胜太那样的身份变化都没有。

总长藤原信介,脱藩浪人,他是武士的儿子,虽然只是低级武士,但这已经算是身份比较高的了。

副长助勤白河宗次郎,对外说是浪人,真要严格来说,他父亲倒是脱藩浪人,可他自己都没有入过‘士籍’呢。

另外还有新选组其他核心成员,总之有一个算一个,身份都很低。

一群在真正有武士身份的人看来都不算是武士的人,却是在心里描画出了‘武士’的美好幻影,然后心甘情愿去追逐,如同飞蛾扑火。

说到新选组的大家心灵支柱乃是成为‘真正的武士’,关音忽然若有所感:“我曾听人说,‘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感情’,但现在想来,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成立吧。正是因为只能遥遥相望,才会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