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臧昀不解,“毒不是能解吗?”
“香贡上师说只能解开八分,”他解释道。
八分也不少了,至少不会叫他过完这个隆冬就毒发身亡,容寂继续道:“过几日我去采些药。等解完毒,回了中原,还得一直吃这副药。”
“那……”臧昀面露难色,“少主近日可曾毒发?痛苦可有减轻?”
“好些了。”容寂面色和缓,长睫遮住黑瞳,“亥时了,你去睡吧。”
门一关,容寂立刻背过身去,暗红的血从嘴角溢了出来,血腥味弥漫开了。他抬手不在意地擦了擦,没人知道他究竟忍受着多大的痛苦,蝎毒每每发作,就像一万只蚂蚁在经脉里爬,先是奇痒,再是剧痛,放在他人身上,已是生不如死,但他已经忍耐了很多年了,心里一直觉得身体上的痛楚,算不得什么痛楚,也因此得以受住。
古遥原本是睡了,他在柴房住了一段时间,也算习惯了,脑袋枕在尾巴上,并没有那么难受。
不过柴房漏风,夜里他偶尔会被冻醒,迷迷糊糊的又很快睡去。
这一晚,他闻到冰冷的气息里,夹杂了一股很浓的血腥味,便睁了眼。
古遥跳到了几捆山毛榉柴火上,小脑袋从小缝隙里钻出,探头探脑地仔细分辨了一下后,闻见气味的来源——是容寂的房间。
这血腥味显然不同寻常,他鼻子很灵,是判断得出来的。
该不会有什么事?
他如今把容寂当成随身大灵石看待,万万不允许他出什么事!所以没有过多犹豫,就从狭窄缝隙里挤出,步伐轻轻地绕过走廊,避开今夜纷飞的鹅毛大雪,蹲坐在他的屋门口。
万籁俱寂,风号雪泣。
古遥在他房间外面站了一会儿,迈开爪子踱来踱去,而后跳到窗台上。这窗只敞开了一条微小的通风口,他抬起爪子用力推了推窗户,没能推动,反而是听见脚步声,古遥还没来得及躲,窗户一下从里头推了上去。
古遥一个避之不及,失措下往前一栽,失重的惊恐一下包围了他,可想象中的跌倒并未来临,他被一只手托住了身体,幸免于难——
“小家伙,”少年的声音听着不似平常,有些哑,“你这么晚不睡跑到我的窗户上,打算偷袭我?”
才不是!古遥抗议着,抬起头的时候,却忽地发觉他没戴面具。
另外半张脸,和露出来那白净、俊秀的半张不同,此刻布满了黑斑,一条又一条错综复杂的血线,盘在他的脸庞上。
对于人的美丑,古遥其实没什么概念,他是妖,只懂得欣赏同族,森林里什么奇怪的物种都有,所以容寂在他眼里并不奇怪,古遥并未被吓到,心中知晓他定是中了很重的毒,这和他本也没什么关系,但一想到同样中了无解之毒的师祖,不免心生同情……
会死吗?
他仰头望着容寂。
此时,容寂也想起来了,自己这副模样定然不好看,但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对一只动物有什么好遮的。
他抬手要把古遥丢出去,外面的雪顺着窗棂吹入,容寂见他死死用爪子抠着窗框,仿佛是觉着冷,哆嗦了下。红色的茸毛落了几片白雪,长尾巴搭在身侧,碧绿的眼睛是那么地澄澈,带着祈求之意,像母亲临死留给他的那块玉。
他垂下眼,看着那富有生命力的小东西,修长的指尖落在开合架上,半晌,两只手把他抱了起来,放在了房间的地上,弯着腰,柔软的月色渡在他分明的侧脸上,声音在夜色里很轻:“罢了,你去那角落的蒲团上睡去,乖乖的,不要吵闹,不然……”他顿了一下,说,“不然明天不给你肉吃。”
古遥:“能啊,它听得懂的,它比我还老,都有二十了。”
说完,只听那月狐又嗷嗷叫了几声。
陆拂尘:“他说什么?”
古遥:“小冰问我多少岁。”
“小冰,月狐的名字吗?”
“嗯。”把月狐放下来,古遥想了想,回答小冰:“到佛诞日,我就十六了。”
古遥是佛诞日,四月初八那天服下的狍鸮天丹。
他当时只不过是个不足两岁大的小狐狸,母亲在他刚满月、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狐崽子时,被人猎杀。
当时还未曾教他如何捕猎。
为了填饱肚子,除了在山上捡点野果子,古遥还时常来不远的东来寺偷吃。
这东来寺的和尚,除了他师祖,都很守戒律,不吃肉不喝酒。
古遥是循着肉香,钻进了师祖的禅房,有一次偷喝了师祖的酒,醉在他的酒缸子里不省人事,被师祖抓住:“你这臭狐狸,把老衲藏了二十年的太禧白给糟蹋了!”
他当即求饶,狐狸叫声微弱,像刚出生的奶猫,师祖气急,一把提着他丢出窗外:“滚远点!你再来一次,看我不把你炖了吃了!”
这东来寺的和尚,偶尔会看见一只小狐狸,但从来不伤害他。
吃斋念佛之人不杀生,顶多是驱赶他。
庙里的小和尚见他被丢出来,叹息一声,将他抱起,送回了后山:“你偷吃阿讷师傅的肉,偷吃了好多次,被他发现了,都没有惹恼他,可那酒可是他珍藏了好些年的,就这样被你喝光了,阿讷师傅没有把你的皮扒了算你走运了。”
古遥懵懂,依稀感觉自己犯错了,但又不知。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靠近东来寺,只是天生微弱,不懂捕猎,在这后山之中,被野猪欺负,被猴子欺负,谁都可以欺负他。
狐狸洞被一窝黄鼠狼霸占,古遥无处可去,只得自己寻了处狭小的树洞,总是孤零零地躲在自己的树洞里,仰头望着东来寺的灯火。
他不敢去东来寺偷嘴,被迫吃了好些天的野果野草,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
实在是受不了了,想吃肉了,古遥悄悄地跑回东来寺去,躲在墙角偷偷观察了许久。
阿讷师傅厨房里挂的香肠闻起来好香啊。
要不要偷吃呢?
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阿讷师傅会不会真的扒了他的皮?
可他肚子好饿,好饿……
眼看着阿讷师傅下山了,他忍不住跳到房梁上,将绳结咬断,也没人发现逮他,小狐狸就叼着香肠赶紧跑路了。
待到阿讷师傅回寺庙,就发现梁上挂的香肠少了一串,知晓准是那臭狐狸又来了!
他勃然大怒,正准备飞到后山去找那小狐狸算账,非要扒了他的皮不可!随即便看见窗台上,放着一朵白色的野花,被风吹到了长廊上。
这花名曰露白,在东来寺后山生长着一从,春天开花,气息幽香,可酿酒。
后来每一次,古遥跑来偷吃,都会留一朵花,露白的花期过了,就换一种花,总之有来有往,不算他白吃白喝。
阿讷师傅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真的把他怎么样,还给他取个名字,叫小花。
有时候,古遥还会直接宿在东来寺的殿外,闻着寺庙的香火气息,算是半个庙养狐狸。
佛诞那日,阿讷刚把狍鸮天丹拿出来擦亮,小和尚跑来找他,就出去不到一刻钟,回来就发现狍鸮天丹不见了,只剩一朵盛放的红色野花放在盒中。
他大感不妙,以为这野狐狸必死无疑,飞到后山一看,果然奄奄一息地在狐狸洞里趴着,见到阿讷师傅来了,狐狸眼微微一睁,旋即失去了气息。
古遥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只知醒来,就成了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儿,长了人的四肢,红头发,绿眼睛,红耳朵,大尾巴,长指甲。不通人言,看着和人一样,又不一样。
阿讷师傅看着他叹息。
“你这畜生竟然活了下来……也罢!这是你的造化,亦是你的劫数。”
至今,古遥也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师祖是自己的恩人,师祖中毒,有性命之虞,自己也要用性命去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