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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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社的鸟居前停下了一辆有着紫藤花家纹的牛车。

她听到了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也听到了有人从牛车里下来的声音,更听到了年轻的男性嗓音,从院子里传到了她所在的和室内。

那是一首和歌。

很奇妙的是,八百比丘尼有一种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首和歌的感觉。

京中的男子们会在傍晚时分前去拜访自己心仪的女子,礼物大多是和歌或者花枝,但众所周知,如果是用别人所作的和歌来送给女子,大多是会被拒绝的。

无惨自然也很清楚这点,所以他送给八百比丘尼的,是从自己的记忆之中得来的,鬼舞辻无惨在第一次见到八百比丘尼之时,送给她的和歌。

那确确实实是他自己所作。

八百比丘尼的障门紧闭着,但很快便有人敲响了障门——是前来拜访她的产屋敷无惨的侍从,从门缝之中被塞进来的纸张上,便写着方才他口中所念着的那首和歌。

八百比丘尼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什么东西,大抵是某个人的身影——而且是她从未见过的人。

这样的怪异感让八百比丘尼打开了障门,对门口的侍从说:“请你家主人进来吧。”

一切都如无惨所预料的一般,哪怕情况发生了变化,八百比丘尼也必定不会拒绝他的拜访——即便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有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的青年端坐在她的面前,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视线紧紧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眼前的青年,有着一双极为独特的、红梅色的眼眸。

——血液一般的颜色。八百比丘尼忽然这么想。

“我听说了您极善卜卦,”当她沉默地注视着无惨时,无惨开口说:“能为我卜一卦吗?”

事实上,在听说了八百比丘尼在卜卦结束之后需要收取前来卜卦的人的血液时,无惨便能大概猜测到她现在是一种什么情况了。

现如今的情况的确和他记忆之中不同,但也并非是毫无依据地发生了变化,而更像是……他和八百比丘尼的情况,发生了对调。

原本应该是吃下了人鱼肉获得完美永生的八百比丘尼,变成了鬼。而原本因为中途杀死了医师,所以变成了鬼的无惨,却在这一次吃下了人鱼肉。

所以他们之间的情况进行了对调,彼此拥有了本属于对方的东西。

在无惨想着这些之时,八百比丘尼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些东西——一些,本不该被现如今的她所拥有的东西。

在她脑海中疯狂涌现出来的记忆,是正符合无惨所得到的那份记忆之中,属于吃下了人鱼肉的八百比丘尼的记忆。

八百比丘尼陷入了沉默,她开始思考起为何会变成现如今这种情况,也开始思考起——眼前的无惨,是否也拥有那份记忆。

于是她开口说:“我看到了你。”

无惨笑了起来:“我就坐在你的面前。”

但八百比丘尼摇了摇头,她轻声说:“我看到了,杀死了医师,变成了‘鬼’,被日之呼吸的使用者斩下了头颅,狼狈不堪地碎裂成一千八百块……”

随着八百比丘尼的话语,产屋敷无惨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方才轻松自若的笑容不知何时便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满溢着的阴霾。

他低声断喝:“够了!”

八百比丘尼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明白了彼此似乎都有着共同时间线内的记忆时,无惨原本以为自己的手中掌控着一切的傲慢仿佛在顷刻间被打散,他压抑了心底里不知从何升起的怒意,稳定了声线对八百比丘尼说:“你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吧?”

眼前的巫女垂下了白皙的眼睑,在她的身上无惨仿佛感觉不到半分温度,就好像整个人也融入了冰冷的暗色之中。

“是啊,”八百比丘尼平静地说:“已经不是了。”

她变成了“鬼”,而在她方才所得到的那段记忆里,变成“鬼”的应当是她面前的鬼舞辻无惨才对。

见她沉默,无惨眸色微暗,但他的唇边却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说:“你一定很高兴吧?”

就像是发自内心地为她庆祝着,想要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喜悦一般,无惨对她说:“不用被永生的痛苦所折磨,穷尽一生都无法找到让自己死去的方法,现在的你如果想要死去,只需要站到太阳下面……”

他叹息道:“真简单啊。”

八百比丘尼从中听出了极具冷嘲热讽的意味。

比起和他一起坐在这里,她更想做的事情其实是将他打一顿才对。

这样的念头在八百比丘尼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瞬间,身体便像是不受控制般动了起来。

刚获得不死之身的无惨,除了无法死去之外,就和普通的人类几乎没有不同之处,而变成了“鬼”的八百比丘尼,却有着人类难以匹敌的力量。

——属于狩猎者的力量。

当无惨满脸震惊地看着八百比丘尼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墙壁上时,他下意识想要呼救——但在叫喊的声音从喉咙里跑出来之前,她用另一只手堵住了无惨的嘴,不让那些声音泄露出一丝一毫。

事实上,就算把守在外面的所有侍从都叫进来,他们也完全不会是八百比丘尼的对手。

她是这世间的初始之鬼,也是代替了无惨获得了那份足以制造出其他众鬼血液的“王”。

“你在发抖吗?”八百比丘尼轻声问他。

产屋敷无惨的眼睛睁得很大,在脸上攀爬着的表情足以被称之为“恐惧”,虽然记忆之中出现过他被日之呼吸的剑士继国缘一打败的情景,但那样的未来,距离平安时代的无惨还是太过遥远了。

现如今的无惨,只是个刚吃下人鱼肉不久的、甚至还未完全让自己从人类身份的认知中脱离出来的普通人。

“无惨,”八百比丘尼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对他说:“真奇怪啊,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呢?”

在八百比丘尼那张稠丽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疑惑,就好像是真的无法理解记忆之中自己的感情。

距离她从人类变成鬼,也不过是过了四五年的时间而已。

哪怕是对于人类而言,这样的时光其实都不能算是真的很长——对于人类的短暂生命而言,四五年的时光甚至也能说是转瞬即逝。

但八百比丘尼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久到她都开始厌烦起这样的日子。

并非是觉得无趣,而是觉得烦躁——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让她不得不沉下心来跽坐在和室内。

因为她觉得,如果不让自己呆在安静的地方,强/迫着自己不要出门,或许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了。

控制不住那股……从心底里升腾而起的,想要破坏什么、撕碎什么的可怕念头。

她总是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些前来向她祈求占卜的人类,因为一旦注视着他们的皮肤,看到那柔软的皮肤与在那之下流动着血液的血管,属于“鬼”的本能便会开始侵蚀她的理智。

只是饮血……完全不够。

那些从骨子里蔓延出来的对血肉的渴望,完全不会被那些血液满足。

即便每日都会有人来向八百比丘尼求卦,也会给她带来她要的报酬。

但八百比丘尼知道,她必须要克制——一旦开始了,就不可能会再有停下的那天。

无论是怎样的欲/望,如果不加以控制,一旦任由其随意增长,一定会变成连自己也不可控的模样。

所以为了让自己不变成失去理智的恶鬼,她一直以来都是将自己关在了这座小小的神社里,克制着那些疯狂而又可怕的念头。

直到眼前的青年到来,给她送来了和歌——足以让她的脑海之中多出一大段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的和歌。

产屋敷无惨本以为自己会被杀死,当他看着八百比丘尼的眼睛暗沉得可怕,在那双原本平静的眼睛里浮现出疯狂的狰狞之时,他闭上了眼睛。

然后听到了轻轻的笑声。

“什么准备也没有,就直接跑来找我了吗?”无惨听到了八百比丘尼的声音,她说:“你还真是……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啊。”

隐约甚至可以听出几分无奈的感叹让无惨睁开了眼睛,他怔怔地看着八百比丘尼,看着她松开了将他压制在墙壁上的手。

他一时没有站稳,直接跌坐在了墙边。

“……”这绝对是现如今的无惨这么多年来最狼狈的时刻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生着重病,甚至连房门都少有踏出的时刻,也没有像现如今这般狼狈。

无惨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也忘记了记忆之中的那个八百比丘尼应该是何等模样,但他能够知道的是,面前的这个八百比丘尼……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可怕的眼神。

而且无惨的确感受到了杀意,当那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寸寸地将手指收紧之时,他生出窒息感的同时,头脑中甚至只剩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