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牟原本是这样猜测的,距离太阳升起的时间越来越近,但他却仍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掉那些剑士……
——不对,有哪里出现了问题。
黑死牟倏忽间意识到了怪异的地方,可他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怪异。
直到他试图再次让自己进入通透的世界。
黑死牟忽然发现,他无法让自己看清楚他们的肌肉和骨骼了——他无法再次进入到那样的状态之中。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他绷紧了心弦,也令他想起了当初那个远远地仰望着缘一的自己。
缘一曾对他说:“追求着极致的人,最终都会抵达同样的终点。”
黑死牟记得那时的风吹拂着继国缘一额前的头发,那头暗红色的、像是火焰一样的头发。
他总在无意识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让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都自惭形秽。
哪怕身为他的兄长,作为与继国缘一一母同胞的兄弟的继国严胜,也无法逃脱这样的魔咒。
但继国缘一抵达了的境界,继国严胜却无法抵达。当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因为那个使用着虫之呼吸的女孩子注入的毒素,而无法再进入通透世界的时刻,莫大的恐慌忽然侵袭了他的身体。
不是因为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任何一个【柱】而产生的恐慌,而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与缘一之间的差距,所以发自内心地生出了无措般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让黑死牟变回了继国严胜,他仿佛仍是那个年幼的孩子,在七岁那年的下午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轻而易举地打败了父亲的下属,而他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
鬼杀队的【柱】们,一直都是由优秀的剑士们组成,而他们也都看出了黑死牟此刻的变化,抓紧了这样的机会,几人目光交错,将包围着黑死牟的战线拉得更加坚固。
【只要撑到天亮就可以了。】
这是鬼杀队所有人此刻的念头。
但黑死牟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他们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他看到站在远处的八百比丘尼转身,白色的衣摆扼住了黑死牟的呼吸。
他伸出了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抓住什么,却被鬼杀队的柱拦住。他挥着自己的日轮刀,月轮形状的风刃从刀身往四处飞散。
作为上弦之壹,他是鬼舞辻无惨最大的骄傲,也是所有上弦之鬼中,无可撼动的存在。
时透有一郎受伤的腿部涌出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衣物,也让他的动作变得比时透无一郎更加迟缓——尤其是当时间被拉长之后,他的虚弱便表现得格外明显了。
视线内想要看见的那个人完全消失,黑死牟再也没有心思留在这里,他抓住了这一漏洞,在所有柱的阻拦下冲出了他们的包围。
——*——
耳旁有怪异的风呼啸而过,落入黑死牟的耳中像是有无数的风妖在暗夜中狂舞。
他仅凭直觉而移动着,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明白了什么?】
在过去与现在的记忆重叠在脑海中的时刻,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黑死牟的直觉告诉他,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远比他想象之中更加重要。
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视线内出现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在外廊上坐着一个人。
她微微侧目,面容平静,分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继国严胜却忽然觉得,她正在注视着的,并非是黑死牟。
而是继国严胜。
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中,每一次投来的目光都浸染着皎皎明月与星光。
“八百……比丘尼阁下……”
他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形却早已能够遮挡一切落向她的月光。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注视着他,忽然问:“你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黑死牟忽然怔住了,这种问题完全不合时宜,而且她不应当是提问的那方,真正适合提出问题的,应当是黑死牟才对。
“我……”黑死牟深深地吐纳着气息,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战斗中解除状态。
黑死牟在做着怎样的梦呢?这几百年来,他都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又是以怎样的心态,注视着映入他六只眼睛里的一切?
没能他做出回答,八百比丘尼却又开口了:“我见到了缘一零式,那个有着六只手臂的人偶。”
【六】这个数字其实很常见,但六只眼睛、六只手臂,这两个条件放在一起的时候,却足以令它们都变得不同寻常。
“缘一的剑式,想要做出人偶重现,那些人为其装上了六只手臂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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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生都在追逐遥望着缘一的继国严胜,却在变成鬼之后也生出了六只眼睛。
他分明可以保持更接近人类的模样,而那样的面容才更像缘一。
黑死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缘一所达到的极致的领域,他一直都觉得,只要延长自己的生命,像八百比丘尼那样活到足够长久的时间,便能够接触到。
但是,在继国严胜变成了黑死牟之后,用与人类时截然不同的姿态面对她的时刻,她的目光中却带着黑死牟无法理解的感情。
那样的感情是什么呢?
或许是悲哀、怜惜,又或许是惋叹、遗憾。
总而言之,那样的神色不带半分高兴的意味。
黑死牟忽然意识到,或许在她眼里,当初的继国严胜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而她又问:“在过去的时光里,你在为了什么而努力呢?”
为了能够超过缘一,抵达缘一所说的极致。
“无论是再怎么特别的人,还是没有任何特点的普通人,最终都将抵达同样的终。”八百比丘尼轻声说:“缘一说过这样的话,对吧?”
黑死牟倏然绷紧了思弦,他握紧了手中的刀鞘,手背上迸起道道青筋。
自缘一死后,她已经有几百年没有提起过有关于缘一的半个字,但最近的几天,她却反反复复地提起他,频繁得令黑死牟都心生悚然。
她又在做着怎样的梦?又在为了什么而努力?
“……是。”
黑死牟应声,太阳很快便要升起,而他却站在檐廊之外,站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前,巍然不动。
直到她伸出了手,对他说:“你还是没有明白吗?”
黑死牟将刀鞘驻在地面,他单膝跪在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让自己的视线能够与她持平。
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放在了他的发顶,那样的触感已有数百年未能感受。
他的心忽然乱了,仿佛又变回了好多年之前的幼小的继国严胜,在那天夜里来到她的面前,试图从她口中得到回答。
“明白……什么……”
他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句话。
“缘一所说的终点,从来都不是【通透世界】,也不是【至高领域】。”
倘若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黑死牟只会嗤之以鼻,但八百比丘尼不一样——她曾是令继国严胜生出了【只要拥有足够漫长的时间,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哪怕是再怎么普通的人,也能够变成超乎寻常人类理解的存在。】这种念头的人。
“是死亡。”
她轻轻地说出了令黑死牟头脑空白的话。
继国严胜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着缘一口中的极致,但他未能想到的是,缘一所说的终点,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极致——而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结局。
死亡。
近乎无措般的慌乱侵袭了他的身体,令黑死牟几乎要握不住自己的刀鞘。
他抛弃了死亡,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堕落成吃人的恶鬼,变成了他们无数次斩杀过的对象……
“在那个时候,缘一离开的时候,我离开的时候,你都没有挽留。”八百比丘尼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在他的脑海中发酵,将他的思绪破坏得一塌糊涂。
“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八百比丘尼轻声道:“我在离开的时候,也告诉了你原因。”
原因……黑死牟想起来了,她离开继国家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母亲若月已经过世了。
“人类拥有着生老病死,都会抵达死亡这一终点,哪怕再怎么难以割舍,也没有强行挽留的必要。”八百比丘尼当初,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了继国家。
所以她没有任何迟疑,也不需要有任何留恋和犹豫。
而继国严胜也没有挽留她,让她以为对方也已经明白了这点——任何事物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宿命与归途,强行扭曲它们,得到的结果也只会是面目全非的惘然。
继国严胜一生都在注视着缘一,而黑死牟一生都在磨炼着剑技。
但他却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也忘记了自己最开始的梦。
黑死牟忽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
黎明撕裂了暗沉的天空,日光逐渐洒落在地面,黑死牟低着脑袋,有人捧着他的脸颊,让他抬起了脑袋。
六双眼睛在淌着泪水。
多么荒唐……而又无趣的一场梦啊。
继国严胜其实早就死了,是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活下来的是不甘的执念,是扭曲了自我也扭曲了本心,甚至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怪物。
但这样的强留与执着,根本毫无意义。
在那过去的数百年间,他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着的东西……其实早就已经得到了。却又被他亲手丢弃了。
“缘一……”
“对不起。”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却并非只是在向他道歉,同时也是在告诉他:“去这样告诉他吧,严胜。”
她说:“去告诉缘一,你真正的想法……”
“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继国缘一……也是继国严胜的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