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轻轻吹起的帷帘缝隙中望去,可以看到那张稠丽苍白的面容。
在此前八百比丘尼从未怀疑过在自己心目中最为重要的人究竟是谁,在她看来,在她心底里占据了最为重要的地位之人,毫无疑问只有那个人。
那个唯一能够理解她,看穿她的痛苦与孤独,也能用安静温柔的目光回应她的注视之人。
晴明。
只有安倍晴明。
但在许久之后,这一想法却逐渐开始动摇了。
八百比丘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另一个人占据了原本应该是属于晴明的位置,哪怕那个人……从未发自内心地了解过她。
他从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真正的梦想,也不知道她在做着怎样的梦,哪怕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这样躺在彼此的身侧。
甚至在那过去的抵足而眠的夜晚,在汗水沁湿对方的身体,在他们的皮肤紧紧地贴合在一起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从未真正放下身段倾听她的想法。
其实只要他稍稍低下脑袋,将那高傲的头颅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下移,他就能听到许多从未听过的东西——能够听到她的心正在发出的微弱的声音。
但鬼舞辻无惨从未做过,他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人垂下脑袋。
并非是做不到,只是不愿去做而已。
鬼舞辻无惨不懂得如何像普通人一样爱着另一个人,也不懂得爱一个人应当为对方改变。
甚至于他而言,他无论何时都该是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态,所有人都只配伏跪在他的脚下。
八百比丘尼正是因为太过了解他,所以才知道,鬼舞辻无惨并非是适合相伴一生的存在。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太过孤独了。
正如鬼舞辻无惨早已在过往的岁月中逐渐习惯了八百比丘尼的存在,这样的情况转换对象之后也能成立——哪怕八百比丘尼并不愿意承认。
夜色依旧氤氲在和室内,月光透过薄薄的纸门透进房间,八百比丘尼听到了极为轻浅的呼吸声。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睡着了。起码看起来如此。
面容稚嫩的孩子将自己的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像是要将她抱在怀里,可由于身形的差距,这时候他所保持的姿势反而显得格外别扭。
八百比丘尼将他的手轻轻地拿下来放好,注视他的面容许久,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用自己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
不得不说,鬼舞辻无惨完全摸清楚了她的心思。
哪怕他这时候的举动,其实只是下意识而为。鬼舞辻无惨是不知道自己年幼时便已经见过她的。
这是只属于八百比丘尼的记忆。
抚摸着这孩子的脸颊时,八百比丘尼在想,如果她当初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那么或许也能看着他慢慢从这副模样长成后来到的青年。
看着他作为人类,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变成清秀隽的少年,或许他会一直作为人类而活,到最后也是作为人类而死……
只不过……也只是或许罢了。
收敛了夜里忽然冒出来的奇怪念头,八百比丘尼还是伸出手来抱了抱他,然后才闭上眼睛。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闭上眼睛之后,鬼舞辻无惨又在她的怀里睁开了眼睛。
他安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然后才将自己的额头贴近了她的额头。
——*——
说实话,在宅邸之中见到出现在他面前的、年龄与他相仿的孩童时,累觉得很惊讶。
穿着打扮极为现代化,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孩子用他那双大而无神的红梅色眼眸瞥了累一眼,便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八百比丘尼身上。
那孩子就这样站着,丝毫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图,也像是没有看到周围佣人们向他投来的疑惑目光。
鬼舞辻无惨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因而外貌上的变化并未完全蒙蔽累的判断,身为鬼的敏锐,让累在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便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询问鬼舞辻大人为何要变成这样?
鬼舞辻大人的决定,根本不是他应该询问的内容。
装作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模样打招呼?
恐怕鬼舞辻大人只会觉得,这样的举动无趣又多余。
那么累需要做的,只是保持安静——他也一直都在保持着安静。
不需要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需要询问他人的意见,只需要摆正自己的身份,像是装饰品一样存在于这个【家】中。
仅是如此,便已经足够了。
鬼舞辻无惨显然很满意累的安静,而要想让他来解释什么,也只是痴人说梦般的想法。虽然昨天夜里说的是让他随便,事实上,最后还是八百比-->>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丘尼开口告知宅邸中的佣人,这个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孩子的“来历”。
她说:“这是远房亲族的孩子,暂时过来住些时日。”
随意做出的解释,便足以让佣人们收回视线。
宅邸中的佣人们早已习惯夫人的惜字如金,也知道不该随便询问主人不该问的问题。所以哪怕他们都很好奇这个孩子究竟是在何时过来、又是被谁送过来的,也不会刨根问底地追问夫人。
夫人并没有要给他们解释什么的义务,而他们也没有一定要什么都知道的责任。
在这座宅邸中,他们只需要保持适当的安静,做好自己本分的工作便足够了。
关于“远房亲族的小少爷”的名字,八百比丘尼随口胡诌了一个“俊国”,以便让佣人们区别对他和累的称呼。
鬼舞辻无惨不在意称呼这种小事,也不在意宅邸中的佣人们会有什么想法,他所在意的,只是八百比丘尼对待孩童模样的他的态度。
说实话,作为【俊国】在她面前所受到的待遇,远比【鬼舞辻无惨】要好上太多。
再者,鬼舞辻无惨不能做或是不屑于做的事情,放在【俊国】身上都会失去那些限制。
累的生活并未因为【俊国】的到来发生太大的改变,他依旧是白日在房间里睡觉或是看书,晚上偶尔出来走两步,运气好的时候或许可以遇到母亲大人和她一起坐坐——现在遇到母亲大人时,却往往都能在她身旁看到变小了的鬼舞辻大人。
累不明白鬼舞辻大人为何要做这种事,也不清楚他为何要变成这副模样,但他能知道的是,自己并没有了解这一切的必要。
所以累就像是完全不知道【俊国】的真实身份一样,依旧维持着自己固定范围之内的平静。
但是,八百比丘尼的生活却发生了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鬼舞辻无惨都能想到各式各样的理由来给她找麻烦。
事实证明,或许是因为身体变小了,所以连想法也会一并幼稚——甚至让八百比丘尼开始怀疑起他是否连羞耻心也一并丢弃了。
白天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没法出门,也不能暴露在太阳底下,但八百比丘尼习惯性坐到外廊赏花……哪怕庭院里的樱花都开始凋谢了。
于是在她起身即将进入阳光下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便会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角,对她说自己不熟悉宅邸的环境,希望她能带他四处走走。
八百比丘尼微微低下脑袋,对他在佣人面前故意而为的做作行径陷入了沉思。
“那便让和子带你四处走走吧。”她说。
也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八百比丘尼便把自己的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来……她是想这样做的。
然而出于力量上的差距,她的衣角依旧在鬼舞辻无惨的手中纹丝不动。
鬼舞辻无惨是主动变成了这副样子,而非被削弱了实力或是其他原因,这也就意味着,他的力量并不像他现如今展现出来的外表一样弱小可怜。
鬼舞辻无惨依旧是那个不容他人反驳与抗拒的鬼舞辻无惨。
被这种无言的威胁所牵制的八百比丘尼,看见他不动声色地露出了眸中的竖瞳,只不过因为面容的稚嫩而削减了其中的锐利,倒有几分乳虎龇牙的意味。
但谁都知道,鬼舞辻无惨哪怕是尚且稚嫩的时候,也只会是安静蛰伏着的蛇蝎。
他有着流淌在血液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生俱来的毒性。
不过说实话,比起他平日里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八百比丘尼倒更喜欢他现如今这样、在佣人们面前刻意露出的伪装。
红梅色的眼睛圆圆的,虹膜是在孩童期常见的占据了大半只眼球的状态,没有了那些锋利凛冽的棱角,眼型也不再因上扬而显露妖冶,却让他的眼神竟增添了几分格外柔和。
当他牵住她的衣角,仰着脸看向她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甚至因为这样的眼神恍惚了好一会儿。倘若鬼舞辻无惨真的如他现如今所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终归只是想想而已。
八百比丘尼敛去了那些胡思乱想,自嘲般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果然也是近来过分平静,所以才会连这种想法都会出现了。
她牵着鬼舞辻无惨的手在宅邸转了一圈,那只小小的手掌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竟有几分可爱而又脆弱的错觉。
虽然期间因鬼舞辻无惨无法暴/露在阳光下而被迫省去了许多房间的参观,但最后的结果也勉强算得上皆大欢喜。
毕竟鬼舞辻无惨的本意也不是真的要参观宅邸。他只是想看看八百比丘尼的容忍限度究竟在什么地步。
不过就目前的表现而言……或许比他想象中的更高些。
八百比丘尼少有和鬼舞辻无惨这样相处的时候,也少有像这样握住他手的时候——不带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被强/迫的意味。
只是单纯地牵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走着。
或许这就是他们千年来相处最为平静温和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