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三问:“要不要我带兄弟把他请回来?”
杜悦犹豫了一瞬后说:“我亲自去。”
齐三忙道:“这怎么成?那边正打仗,太危险了。况且,上海现在正需要您。”
杜悦坚持:“我一定要去。”
孙燕冲着她翻了个白眼:“女人呵,感情用事,真是疯了。”
杜悦看了眼蹲在窗台上的孙燕说:“孙燕,你易容成我的样子,用我的身份呆在上海。我家钱财随你取,只需要你扮好我的身份即可。”
孙燕还想再劝她,也深知她的脾气,也懒得再劝。
她既要离开上海,而他能替她做的,就是演好她,让她无后顾之忧。
*
齐三安排了飞机,杜悦乘飞机到了秦南省,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抵达文庄。
她找到程沣时,他正和底下士兵商议御敌之策,看见杜悦,以为在做梦。
杜悦扯着他衣领,当下底下士兵的面儿,气冲冲将他揪出了议事厅。
将他揪到门口,什么话也不说,先给了他一个耳光。
她皱着眉,仰望着他:“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一年又六个月没给我回过信。”
程沣的皮肤黝黑不少,穿着打扮也不似往日精致,唇周都是刺手的胡渣,整个人变得硬朗且糙。
他似乎已养成习惯,先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我。你倒是瘦了很多,没好好吃饭?”
杜悦真是要被他给气笑,直接说明来的目的:“我不跟你废话,我今天来是带你走。日军马上围城,你们这点兵力,压根不能抵御。你跟我走,回上海。”
“不成。”程沣直接拒绝她:“我不能走,文庄几万百姓不愿离城,这里还有我的很多弟兄,我不能做个逃兵。”
杜悦红着眼睛看他:“在你心里,这里比命重要?”
“是。”
“那我呢?”
“你也比我的命重要。”
杜悦看着他,愣了数秒,将眼泪吞回去。她点点头:“那好,我陪你留下。”
“小悦,你别闹,上海还需要你。”程沣双手箍住她的肩,劝说道:“你回去,如今的上海不能没有你。”
“程沣,我一介女流,从来没什么大理想。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只是穷怕了。我并不想救国救民,我想救的从来都只是自己。”她望着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说:“你的命,也比我的命珍贵。我们是生死之交,如今已不分你我。我们分离的时间比认识的时间还长,所以我想留下来,弥补过去缺憾,同你共存亡。”
她见程沣愣着不说话,又道:“你不必劝,我会让齐三回到上海打理我的家业。”
程沣见她执拗,便不再劝。
来了文庄后,杜悦非得同他睡一个屋,理由是:“这一年零六个月,你杳无音信,害我每夜噩梦。现在我非得和你同睡一屋不可,否则,难以入眠。”
她这个理由倒是很合理,程沣也不介意。
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
于是下面的弟兄给杜悦出馊主意,说是个男人就没法抵抗和女人同床的诱惑。于是,杜悦让程沣上床,理由是:“你我认识多年,亲如兄弟,我的身体你也看过了,倒没必要拘束什么,一起睡床吧。”
于是,程沣便上了床,两人各自卷一张被子。
半夜,杜悦刻意钻进程沣的被窝,抱住他:“程沣,我冷。”
程沣一脸抱歉说:“前线就这样,物资缺乏,没有炭炉,你且忍忍,如果实在受不了,就回去吧。”
说着,将两张被子叠在一起盖,然后抱紧了杜悦,又问她:“还冷吗?你若是还冷,就睡那头,我在这头抱着你的脚。”
“……”杜悦只觉心头一梗,说:“不用,你就这么抱着好了。”
“好。”说着,男人又抱紧了她,很快睡过去。
没过几日,日军围城,全城封锁,只进不出。
文庄后面是海,船只被毁,无法撤离。于是数万平民、士兵被困城内,加上空中运输、海路运输均被中断,长达一百多天的封锁,导致城内资源逐渐贫瘠。
双方数次交火后,军火也匮乏,就快撑不下去了。
敌人在外扎营,而她和程沣在城内也无计可施。城内百姓出不去,也没有吃的,只能去吃观音土。
城内被饿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士兵也无心战斗。
开城门?只要城门一开,他们面临的不会是希望,而是无止境的杀戮。
这天晚上,程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杜悦转过身,戳了戳他的背。
程沣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望着女孩,伸手过去捏了捏她的脸,却不似往日那般好捏。他叹息一声说:“瞧你瘦的。”
杜悦没打掉他的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清凌凌地。她突然咧嘴笑出声,问他:“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夫妻?”
“净瞎说,夫妻哪有我们这般?”
“同睡一床,共用一枕,还不像夫妻?”
程沣一脸严肃道:“战事最吃紧的时候,不论男女,都睡通铺。如你这般说,岂不都是夫妻?”
杜悦切了一声:“可你抱着我睡觉。”
“我是怕你冷。”
“打仗的事我不懂,现下局势似乎没有退路,你打算如何?”
程沣:“他们已经在外扎营两个月,想必已经到了安枕无忧的状态。我们打算用唯一的战机去轰炸敌营,我们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军火营的位置,只要对准了他们的军火营轰炸,引起大爆炸,敌军必然大乱。趁他们混乱之时,打开城门,让百姓士兵出城。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可是我记得,你们的战机只剩一颗炸.弹,若发生大爆炸,战机又如何全身而退?”杜悦道出问题所在,讶然道:“岂不要牺牲一名空军?”
“是。”程沣替她将被子往上扯了扯,说:“睡吧,明日还有许多事。你又不懂打仗,问这些做什么?一人牺牲,总比再死成百上千人来得好。”
杜悦:“睡不着,你唱曲儿给我听。”
“想听什么?”
“《霸王别姬》,我只想听这首。”
“可我不会唱。”
杜悦清了清嗓音,咳嗽一阵后说:“那我唱给你听,你闭上眼,我哄你入睡。”
“好。”
他闭上眼,她在耳畔唱曲儿,声音轻轻地,宛如雀翎。
她的戏腔很轻松地就飙起来,毫不费劲。
大概他是真的累,很快睡着。
杜悦把手伸进他的被窝,握住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很快也睡过去。
凌晨三点左右,程沣醒过来,将手缓缓地从女孩手中抽出。他看着女孩叹息一声,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又怎不知她对他的小心思?
抱着她时,他也想就这么把理智抛诸脑后,可他又总是忍住,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
他是自私的,自私地装傻充愣,抱了她这些日夜。
他知道明日之后,将与她永别,终于克制不住,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这一吻毫不知足,又分别吻了她的眼角、鼻尖、脸颊,最后才是嘴唇。
她的嘴唇有甜丝丝的味道,让他无比贪恋。
他多么想留下,陪她一生一世,可他又不能放下万千人的性命。
……
第二天一早,杜悦醒来,没看见程沣,以为他去了营地。
就在这时,有人冲进来叫她:“杜先生,快随我出城。”
她一怔:“出城?”
“是,我军成功炸毁敌军军火营,导致敌军营地发生大爆炸,他们那边一片混乱,我们便乘虚而入。你快随我离开,沣哥已经安排了车在外等您。”
杜悦眼皮一直跳,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上飞机的是谁?”
那人言辞闪烁,躲避回答,只一味地催促她:“杜先生,快随我离开,晚了恐怕有变数。”
见她不愿离开,那人才交给她一封信说:“全城只有沣哥会开飞机,此事非他不可。他开着战机轰炸敌营后,大爆炸波及了他的战机,战机失事,坠入海中。这是……沣哥留给你的信。”
杜悦颤着手接过那封信,又忍着浑身哆嗦将信拆开。
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却丝毫没提她想得到的讯息。
只是最后一段话,让她尤其深刻:
“现下中国固然破碎,但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绝不会轻易屈服!愿用吾辈之热血,为中国铺起一条光明的路,让后辈踏着这条路,去看中国明日之晨曦。小悦,如果你能活着走出这座城,一定要好好替我看这山河。”
到最后,程沣对她也没有一句暧昧的话,亏得她几乎豁出性命留在这座城守着他。又亏得她被他抱了数个夜晚。
程沣,你他妈混蛋。
*
在程沣坠入深海的那一刻,他已经失去意识,没有奇迹出现,没有任何救援。
夕阳斜下,大海被烘成一片金黄。
他的身体缓缓下坠,头顶的光线渐行渐远。
恍然间。
他仿佛看见她靠在桥栏上吃糖葫芦,看见她舞着剑围着他唱曲儿,看见她为护自己而受伤,满背灼伤……
弥留之际,他仿佛看见那个女孩朝他游过来,拉住他,吻住了他的唇。
她的嘴唇软绵绵,带着丝丝甜。
他唇角微勾,在水中,哑声说出了一句话。
“小悦,来生我娶你。”
夕阳坠下,一轮明月高悬,海面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