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正式完结

玄武远去。

那是一场持续百年的大变革,可陆净也好,半算子也罢,都没办法插手太多。他们修为再高,终究也不是经商之人。他们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却没办法在商海风云中,帮助左月生。

那是他一个人的破釜沉舟,一个人的中流砥柱,一个人的黄泉赴命书。

“人间有太乙,亦有山海与天工。”

“诸位,月生先走一步。”

“真潇洒啊。”陆净喃喃自语,慢悠悠地走过一家寻常的山海日计坊。

里边槐城本地的掌柜,正插着手骂新招的小二,怎敢妄自收胡家阿婆一文三分钱?小二被骂得灰头土脸,阿婆连连摆手,说是我多给的,是我多给的。陆净停步,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笑。

时间与世界的洪流滚滚而来,他们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左梁诗交给了左月生一个山清海平的山海阁。

从清洲的山海阁,到天下的山海阁……左月生向父亲,向先祖交出了一份再优秀不过的答卷。

陆净想,就勉勉强强承认一下,左胖子的确有些“大智慧”吧。

不过,得亏天下人不知道左胖这厮正儿八经留下那两句拉风至极的遗训后,立刻翻脸把其他人都赶出去,扯着他的衣袖交代:快快快,一会儿等老子咽气后,你千万记得去我书阁,第三个架子左边数起第六本书,往里一推,就有个暗室。

里头堆的,全都是日记。

你千万记得帮我烧了啊!

千千万万!千千万万要记得啊!!!

老子的一世英名就全都托付给你了啊,陆十一!

依照他的叮嘱,陆净进了他的暗室,果真见到堆积如山的手记。随便捡起一本,翻开一看,就是左胖子那张牙舞爪的字。

某月某日,花了一百两银子,肉疼。

某月某日,傻叉某某某,坑了我三十二文钱,记着,下次讨回来。

某月某日,娄江养的什么傻鸟,真他娘的吵

某月某日,打鸟,不成

某月某日,打鸟

……

……

陆净:……

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啊!

要是江湖人得知,他们眼中铁血手腕,破釜沉舟,兼济天下,开古往今来之慷慨伟业的左月生左大阁主,私底下竟然跟只傻鸟决斗三年三月,连一根鸟毛都没打下来,还没拉了无数泡鸟屎……

算了,怪不得说是“一世英名,干系于此”呢。

无怪乎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左月生不愧是仇大少爷不打不相识的损友,这种记小本本的做派,颇有几分相似。陆净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把仇大少爷那堆积如山的记仇本给一把火给烧了?

转念一想,仇大少爷的记性那么好,八百万字的《七衡通录》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千年万年,都能记得一字不差……真一把火烧了,也没什么用。

反要再加一条“罪状”。

“误交损友啊误交损友。”

陆净扼腕长叹。

只是脚步分明是轻快的。

是很多年前,芦花江边徘徊犹豫时,没有过的轻快。

………………………

很多年以前,芦花如雪,江水载月。

江边蹲着个瞎眼和尚,还有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的白衣青年。

——是重定天地后的第五百年。

不渡和尚发了宏愿,陆净药谷事务繁忙,大家这些年都很忙,只能每隔二十年在芦花江边聚上一聚,有时候是四五个人,有时候是一二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我不明白,”陆净搁下笔,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刚写好的纸张无火自焚,点点灰烬,落到江中。灰烬上的字迹,先是变得鲜明,后又很快黯淡下去,水一冲,就什么都没有了,“……和尚,我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就连太乙也要眼睁睁地看,人间一点一点,如风沙摩崖一样,将小师祖,将神君渐渐淡忘。

东洲的灯霄年年复年年,一年比一年盛大。

文人墨客,洋洋洒洒,写下无数歌颂太乙镇中钧的诗篇,纸灯竹灯,从此被赋予了寄托哀思追悼,膜拜英魂的含义——可谁知道,当初的太乙放飞纸灯,只是不想让小师祖在夜晚独登高台的时候,只能面对死寂漆黑的山影?

陆净真的不明白。

他可以高高兴兴地庆祝好友离开,去了幽冥,去了黄泉,却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任由人间将神君,将过往的一切一点一点遗忘。

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谋杀。

是的。

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

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

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

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

都在沉默。

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

“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

不渡和尚问。

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

“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

陆净摇摇头。

“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

“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

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

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

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

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

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

“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

“让他解脱吧。”

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

——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

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

“我明白了。”陆净说。

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

许久。

“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

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

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

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

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

可若是后者呢?

……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

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

就这样吧。

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

可黄泉路很长。

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

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

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

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

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

……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

……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

……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