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你猜他会不会来?”

它们阻拦不住那个人的脚步,更阻拦不住他的剑。

“那,那我们是不是要戒备一下,西海海妖突然叛变?”荒侍战战兢兢地问,他其实更想问,万一神君真的来了,怎么办,可惜没那个胆子。

又或者说,他们压根就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西海海妖叛变也没什么关系。”

荒侍不解,怀宁君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与他们闲谈的兴致了:“动手吧,给他们点信号,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荒侍不敢再问。

冰夷铃声止的瞬间,黑瘴随厉风前推,荒侍邪祟借瘴疏忽千里,转瞬间就到了龙首千峰的附近。

狂风骤雨,闪电霹雳。

黑云压地。

奇形怪状的死魂野鬼追随荒侍远去,借西海海妖先前打开的防线缺口,涌进了御兽主宗。战局的第二重幕布就此拉起,而拉开这一幕的怀宁君并没有动身,而是停留原地。

厉风吹过他的衣袖。

风的前方,有铃铛声,叮叮当当,空灵飘渺。

怀宁君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西北隅。

作为西洲最偏远的一块海中陆地,西北隅是一座不大的浮岛,坐落在茫茫冰海之中。除了一棵枯死的若木外,什么都没有,无草无冲,无飞鸟,无走兽。铃铛声就来自那里,更准确的说,是来自岛上的若木。

怀宁君踏着海面,不紧不慢,就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走向浮岛。

大大小小的银铃铛,悬挂在高高低低的若木树干上。

怀宁君刚一踏上浮岛,所有铃铛的声响骤然一止,尔后忽然变得激烈,仿佛他是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这其实是因为这些铃铛由石夷仿造冰夷铃所制,天长地久,也有了些许灵通,天然排斥来自大荒的气息。

然而,这个小小的变故,却让怀宁君怔了一下。

恍神间,仿佛又回到了空桑。

……扶桑苍苍,覆盖百里,广袤无匹。

那是大家还在讨论怎么辟四极的时候,历术还只是个雏形,全都要一点一点提出又推翻。是个很枯燥,很无聊的活。不安此道的天神和地妖很多,见了就找各种理由开小差,什么借口树上风景好,我去树上听,什么桑田初开,我去替他们把犁。

石夷是也是“不安此道”中的一个。

跟别的家伙不一样。

其他妖妖神神的,哪怕是牧狄那样只喜欢文辞的家伙,硬着头皮学,死活也能学个皮毛,能生掰硬凹地算点立木测影。唯独石夷,学是学得最认真的,奈何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学不会。

石夷石夷,石头脑袋一个。

你能指望石头有什么智商?

神君倒不介意一遍又一遍教它,但它虽然只是个石头脑袋,却未必真有颗心头心脏。神君教自己很多遍,却怎么也学不会后,就不愿意再学了,只在大家讨论的时候,闷不吭声地蹲在一边。

也听不懂,也不走开。

就那么矗着。

闷不吭声的。

傻愣傻愣。

后来,也不知道是朱雀家的哪个顽劣过头的小崽子,给了它一个铃铛,让它能在无聊的时候,听个响。

打那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石夷莫名其妙喜欢上了收集铃铛。而出于某种,觉得是好东西,就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的心理,收集到的铃铛,就跟小朱雀一起,挂到扶桑树上。

那么大一个块头,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精致玩意,未免有几分“妖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开始零零星星几个铃铛,在大家被不断推翻的构想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的确是个解闷的安慰。但很快,树上的铃铛未免就有些太多了。一遇到幼崽们在树上蹦蹦跳跳,就响得能把本来就晕头晕脑的天神地妖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但石夷护鸡仔一样,护着它的铃铛,死活不让碰。

大家没办法,就只能天天背地里筹划,寻思着什么时候趁神君不在,赶紧把石夷这蠢脑筋捆了去填海眼。

“好久不见。”他轻声说。

叮叮当当。

叮当叮当。

“结果,你还真就让人填了海眼啊。”怀宁君无声笑笑。

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立在若木底下,乍一看,就仿佛一个木讷愚笨的巨灵神盘腿坐在那里。石碑上,以红漆刻篆,洋洋洒洒,誊录了御兽宗斩妖定风的功绩。大概是出自哪个被御兽宗养着的书庄文人手笔。

“你说神君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教会你怎么以日月算风向?”怀宁君问。

没有人回答,只有铃铛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浮岛冷冷清清。

石夷活着的时候,就不会说话,被炼化成石碑后,就真的成了块石头。

怀宁君在浮岛边沿站了一会,才慢慢地登上了岛。他在石夷所化的石碑对面半支膝盖坐下,取出一坛酒。

清亮的酒液慢慢斟入杯盏。

他摆了三个酒杯……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一起饮过酒。

若木主干被风冻上一层厚厚的灰白冰壳,冰壳随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一年一年增长。枝干上了结了冰枝,就像鹿角一样,一年一年变多,多到承受不住时,咔嚓一声断掉。就好像这课曾经几乎连接天地的古木还活着一样。

一小簇雪落进酒盏。

怀宁君端起白玉酒盏,慢慢摇晃。

他看着水镜。

水镜里,荒侍加入战场后,西海海妖不再拖延,直接从御兽宗第五重峰的缺口,切进第六重峰。御兽宗主宗所在地之所以称为“龙首千峰”,就是因为这里奇峰林立,峰连峦绕,形成十二重回环状的山脉。

自然条件下,要形成这样十二条重重推进的回环山脉,几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龙首千峰山的山脉走向,也确实非自然形成。

整片龙首千峰山,就是西北天楔所在地。

尽管它并不是神君一开始定下的地点,但每一座山峰,同样经过神君的精心计算。想要单单凭借外部力量,就彻底摧毁神君定下的天楔,难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十二洲所有天楔、天柱与空桑通过一种十分巧妙的力量联系,串联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是几乎耗费神君一生所有时间计算出来的模型,整个十二洲在神君手中变成了一个息息相关的大阵。可惜的是,最终的“周髀定天”确定时,空桑已经分崩瓦解,除了神君自己,再无人对它有一个真正的,彻底的理解。

天楔、天柱、空桑、城池。

日、月、星辰。

当所有的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后——哪怕只是个不完整的形态,在它的关键节点变动,超出整体的承载力前,一切外来力量,和内部的错乱,都能够靠这个整体的框架分担,化解,维系。

中古初年,大荒趁神君坠魔被困杀空桑的机会,发动了第一次针对人间的全面蚕食。

在那次蚕食中,南辰天柱所在的不死城曾落到大荒的控制下。

大荒试过很多办法,都只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天柱的倾斜角度,从而影响人间日月,并在人间与大荒之间,制造出一条畅通无阻的缝隙。除此之外,将天柱彻底摧毁的目标,却始终没能完成。

天柱,天楔,只能从人间这一方起出。

一个本该生机勃勃的骨架,最终却只挂满了腐肉和蛆虫。

无怪乎大荒幽冥对那个人又忌惮又轻蔑。

……站在它的角度看,的确很可怕啊……一个未完成的人间,一个未完成的七衡六间,就这么难以动摇摧毁,若让他真正完成了最初的计划,那么今时今日,到底是人间害怕大荒,还是大荒害怕人间,那就说不定了。

怀宁君慢悠悠地想着,漫不经心地一边饮酒,一边通过水镜观战。

水镜里,与荒侍汇合的西海海妖不再像先前那样,把战线拉得绵长,一人不留地进行绞杀,终于将精锐力量集合起来,压缩成一线,如刀子一般,切向御兽宗的核心地区。但很明显,西海海妖对荒侍们戒意深重,在战局中,以寒荒大妖为领导的精锐,刻意地将双方的距离拉开。

怀宁君知道他们的用意。

这是为了以防止大荒在进入龙首千峰腹部的时候,忽然反手将刀剑捅进他们的后背,和御兽宗一起,将他们彻底绞杀,作为启动天楔需要的祭品。

怎么说呢?

大荒确实不是妖族的盟友。

因为大约还有一半的荒侍和妖魔隐匿在龙首千峰外,并没有直接加入战场。

水镜中,与荒侍合力的西海海妖势如破竹,太乾师祖毙命于女薎剑下,尸骨被抛掷进鱼息鼎里。眼看即将切进龙首千峰的核心地带,御兽宗八座卦山方向隐隐泛起了银红色的光,寒荒大妖们忽然一起发出尖锐的呼啸。

下一刻,他们竟然直接调转巨弓方向,劲弦急张间,骨矛作箭,密集如雨的箭雨,铺天盖地地笼罩向荒侍们。

“一场战争,两端献祭啊……”怀宁君停下酒杯,露出些许意料之外的神色,“谁为螳螂,谁为黄雀?”

他起身,却又忽然停下来,没有回头,对早已化为石碑的石夷问道:

“你猜他会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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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薎大人,大荒的那些家伙果然也是些卑鄙无耻的家伙!”

皮肤深蓝,双臂和双腿布满鳞片的海妖阿河落到女薎身边,手上提着的巨剑不断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巨剑已经沁成了暗黑色,暴雨冲刷在剑身上,将雨水也一并地染成了红色。

四周隆隆巨响,回荡不绝。

不是雷声。

是山声。

山在震动。

以八座卦山为中心,整个龙首千峰的山脉在缓缓震动。就连站在山峰上的御兽宗弟子都惊呆了,他们骇然地看着山峰周围的洪水。洪水泛起了一个个巨大的峰头,而激荡峰头的力量却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地底。

“苍天啊……”

一座山峰上,一名御兽宗弟子脚下的石头忽然坍塌,他整个险些跟着掉进海水里,急忙急速后退。但此时此刻,山峰上已经没有人能够稳稳战立了,所有人都不得不御剑飞起。因为……

山在拔高!山在移动!!

这一幕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超出了他们的想要。

原本被海水、洪水淹没得只剩下一半的山重新完完整整露了出来。龙首千峰就像一条真正的巨龙,它苏醒了,在苏醒的瞬间,活动自己的筋脉,活动自己的肌肉,活动自己的骨骼。回环形的山脉在地震般的巨响中,向前,向后,移动!拼接!

山群迅速移动时,极其了高高的浑浊的浪花。

十二重回环峰脉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合并。

只剩下里外中三重。

而当山峰拼接合并时,前后山脉的孤峰,完整地互相填补空缺。十二重山脉铆合之后,就是三重密不透风的围城。

西海海妖被困在这由千峰万仞组成的三重围城正中心。

群山移动的影子,与不断划过天空的闪电交错在一起,巨大的亮块与巨大的黑影,交错着投在聚集起来的西海海妖军队上。鱼息鼎悬浮于群妖队伍的正中间,将他们笼罩。女薎绣满异纹的雪袍被风卷动。

她的冰夷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腕上和脚踝处,此刻叮铃铃像个不停。

就好像是某种危险的前兆。

“女薎大人!”阿河斜提巨剑,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这是神君留下的天楔?”

“不。”女薎回答,赤金的眼瞳透出前所未有的寒意,“这是御兽宗以天楔的守护阵为基础,改造出来的杀局。”

她眼中的暴怒就像倾世的火。

“我知道他们将龙神的骸骨拿去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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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雷霆风暴,山峰的移动,都没能压下这低沉的,巨鼓一样的声音。

心脏跳动的声音。

养龙池里的蛟龙已经被斩杀得干干净净,全部的蛟龙属鲜血被尽数输送给沉寂多年的龙丹。原本皎洁如满月的内丹上布满了粗大的血管。它真的从一颗内丹,蜕变成了一颗活着的,血淋淋的,跳动的心脏——而原本,内丹就相当于妖族的第二颗心脏。

而如今,它不是银龙的心脏,而是龙首千峰的心脏。

随着这一颗心跳的跳动,御兽宗的群山迅速地复苏,生长,移动。

寒荒族的祭神女薎说对了。

这的确是一个杀局,一个以神君当初留下守护天楔的阵法为基础,改造成的杀局。

御兽主宗共计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当这个杀局启动的时候,这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将变成一条以山石为骨骼的巨龙。它既能层层收缩,向内如恶蟒捕猎一样,将不自量力,闯进阵法深处的敌人挤压成血肉烂泥。又能斜转山峰,以峰为刃,对内对外,同时形成一个齿轮状的绞肉盘。

一个攻防一体的杀局。

而是这个改造得以实现的关键,就是,御兽宗捕获过一条巨龙!

一条真正的巨龙。

不是养龙池中那些仅仅只有一丝半缕古龙血脉的废物,是真真正正的太古巨龙。能如烛南玄武驼起九城一样,驼起西洲北角的群峰。

以银龙龙骨为骨架,将所有山峰与它的脊柱骨节一一对应,那么当阵法启动的时候,御兽宗的群山,就将如龙盘旋舞动。

这是御兽宗制定更天楔计划的底牌。

——又或者说,这也是他们无法回头的原因。

山石滚动,杀局第一次启动,哪怕是亲手唤醒它的长老都为之色变。其中,最为惊骇的,莫过于那三位将手按在银龙龙丹上,引导龙血输送的御兽宗师祖——在阵法启动后,龙丹吸收蛟龙血的吸力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发恐怖。

眼下,已经没有蛟龙血可以输送了。

银龙龙丹干脆吸收起了他们的修为!

“怎么回事?”

三位师祖之一骇然问。

方才震慑过众人的太清师祖猛然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掌门庄旋。

他青圭色的衣袍在风中飞扬。

“你……你做了什么?!”太清师祖惊怒交加。

“师祖深明更天换柱的大义,亦早有为此死而后已之志。想必此刻定能明白弟子的苦心,”庄旋掌门言语客气,“庄旋替宗门上下,谢师祖为西洲献身。”

“你!你!大逆不道!”另外两位师祖反应过来,立刻朝在另一旁的长老们呵斥,“还不速速将此等宗门叛逆击杀!”

长老们已然为这意想不到的变故惊呆了。听到师祖的命令,下意识地向前,视线触碰到庄旋冰冷漠然的脸时,一股寒意爬过脊背,一时间竟然又齐齐停了下来。

“三位师祖,”庄旋不紧不慢地走向银龙龙丹,青衣翻飞,“想要彻底唤醒银龙龙丹,一池的蛟龙怎么够?”说着,他微微笑了笑,“而且,银龙内丹缺失的精华到底哪里去了,三位师祖和刚刚殉道的太乾师祖,想必比我更清楚。”

他叹息道。

“宗门内,太字辈的师祖们惊才艳艳者,何其多乎。四位长老并非最出众的,可怎么就是你们突破境界,受寿逢长?”

三位师祖脸色一变。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庄旋已经略一欠身。

“时候不早了,还请师祖为宗门赴死吧。”

“你……”

三位师祖的声音刚出,下一刻就被银龙内丹上传来骤然加强的恐怖吸力,吸成了三把干巴巴的骨头。

风一吹化为灰白的粉尘,不知道哪里去了。

庄旋一招手,龙丹落到了他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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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峰移动,万山旋转。

首峰海拔较低,原本已经被海水淹没了。此刻它破浪而出,宛若巨龙分水。它美丽如小森林的龙角,不见了飞起飞落的鸟儿,惨白发肿的尸体挂在枝丫上。冰冷的雨水流过它空洞的眼眶。

最后一个没被急流冲走的小鸟巢在龙角上摇摇欲坠。

一只苍白漂亮的手扶正了它。

红衣衣角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