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青山未朽沧海未枯

既然仇大少爷都说了,可以“严词厉色”,那左月生可就压根不打算同这姓严的老不死客气。

“听说严阁老您自喻山海阁历法第一,原来也不过如此。”左月生声如洪钟,丝毫不懂何为收敛,“何为日轨?十乌负日,相错而息。何为月辙?冥月顾兔,朔望往复。鱬城百年,日轨自次二轨渐偏至次六轨,月行不定宫——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证也!天轨精周,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及鱬城位处清洲太虚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牵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时[1],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则玄武龟息!”

“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反逆行,南中天……”

严阁老起初还满心轻蔑,听到这两句时,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仿佛着了魔一般。

其他的阁老脸色为之一变。

并非所有阁老都懂历法,毕竟空桑百氏颁布的《天筹》过于晦涩难懂,最幽眇精深的历法向来为空桑百氏和仙门寥寥数人掌握。在之前,严阁老是山海阁公认历法第一的人!他如此失态,就算对历术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左月生这几句话绝不简单。

其余几位历术有所钻研的人无不紧皱眉头,纷纷低头掐算起来。

左月生刚刚说的那一段里,提及鱬城日月偏移的度数“日轨自次二轨偏到次六轨,月居不定宫”,到底是对还是错?

算术历术敏锐的人,隐隐有种直觉。

这个答案,或许是对的。

没有人相信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来的。

且不提左月生过往的名声,单就历术而言,普通修士单入门历术,就要花去数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更别提要达到能够熟练运用《天筹》计算日月之轨的地步……能达到这个,全都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千年的老怪物。

可左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肯定不可能是太虞氏自己告诉他的,那么除了空桑的人,到底是谁能够轻易地计算天轨?甚至不仅是天轨……还有最后一句令严阁老状若入魔的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有阁老甚至想都掐着左月生的脖子,让他把话讲清楚。

……其实掐左月生脖子也没用。

他也不知道。

别说“反逆行”这句什么意思了,他连什么叫“南中天”都不懂……不,更准确地说,那么长一段,他就勉强懂个“日轨”和“月辙”是什么意思。“十乌负日,相错而息”,讲的是十只金乌鸟载着十轮太阳在十二洲的天空错开飞行,均衡分配日照。“冥月顾兔,朔望往复”说的是玄兔啃食天月又吐出,使得月亮出现阴晴圆缺的变化……

之所以懂这个,还是因为前段时间,他们连轴转地计算日月记表,因为不懂历术,接二连三问了不少蠢问题。仇大少爷那么懒一个人,气得最后从软塌上跳起来,搞了块黑木,强行给他们扫了一遍最最最最最基础的历法知识……

学习过程不堪回首。

仇大少爷的原话是“与其被你们气死,不如我先把你们搞死”。

历术速成班不足以让左月生理解仇大少爷写的这段话什么意思。不过他奸商多年,行骗经验丰富,深谙“只要真敢吹,牛就真能飞”的大忽悠神通……自己不懂不要紧!别人也不懂就赢了!

果然,成效非凡。

“孟阁老,”左月生扫了一眼愣愣瘫坐的严阁老,便把目光转向先前发问的孟霜青,“现在是否还觉得我信口雌黄?”

孟霜清视线缓缓地从严阁老还有其余几位精通历术的阁老身上掠过,一言不发地落座。

落座时,他瞥了应阁老一眼。

应钟神色阴翳。

“一座鱬城可以舍,整片清洲也可以舍吗?”左月生双手按住铜案,一一看过诸位阁老,“明知日月有异,甚至已经危及山海,还要充聋作哑吗?”

山海阁一片寂静。

“犬子年少,血气过盛,言语未免莽撞,还请诸位阁老海涵。”左梁诗打破寂静,他朝应阁老和孟阁老一拱手,“我知二位今日提及玄武契约,是为山海阁考虑。梁诗也觉一人担此重任,风险过大,但二位可能有所不知,玄武神契并非左家有意独占,而是此契约只能以左氏之血缔结。个中隐情,今日索性坦诚相告。”

他略一沉吟。

“《古石碑记》载‘天地有八穴,八穴之风,节次寒暑。’其中一处风穴,其实便在烛南。”

应钟阁老的眼瞳略微一缩。

“大家都知道,沧溟原称‘怒海’,风浪不歇,异怪丛生。”左梁诗笑了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沧溟海中有一风穴,从海穴中涌出来的风是‘晦风’。大风鼓荡沧水,晦气滋生妖鬼,是以最初沧溟难以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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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nbsp; “玄武镇海,镇的就是晦风之穴?”孟霜清沉声。

“事实上,风穴就在我们脚下,就在烛南城下。玄武镇沧溟,以身填穴眼,堵住了晦风的肆虐。但是天长地久,从风穴涌出的晦气,却会浸染玄武体内。因此玄武每隔三百年,就会进入一次龟息状态,净化晦气。左家之所以能与玄武结契,便是因为左家之人的血液,能帮助玄武净化晦气。这便是左家这么多年来的秘密了……”左梁诗环顾四周,笑了笑,“说出来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孟霜清欠身,“多谢阁主解惑,是老朽莽直。”

“孟阁老请起。”

左梁诗一揽袍袖,隔空扶了他一把。

孟阁老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扫了左月生一眼。

左月生双手死死地按住铜案上,神情紧绷,似乎在强忍火气。看起来,传言至少还有一点可信的——左家父子不睦……今天这一切未必就是左梁诗安排的。那么,站在左月生背后的,应该另有其人。

会是谁?

“至于犬子所说的辰星反逆一事……”左梁诗苦笑,“诸位阁老都知道,梁诗历术不过尔尔,不敢断言真伪。然而。辰星的确会影响晦风风势,玄武受到这个影响,提前龟息并非没有可能。此事涉及空桑,待锁海结束之后再议。”

一些人略微松了口气。

左梁诗不动声色:“与之相比,另有一事更为要紧。”

“阁主请讲。”孟霜清道。

“玄武提前龟息,无法完全镇住风穴,晦风很有可能涌出海底。因此……”左梁诗理了理衣袖,跪坐直身,举手平拱至胸,尔后长拜至地,俯首至手,“梁诗以阁主之职,请诸位阁老,登城守海!”

阁老们对视了一下,紧跟着拜伏于地。

“谨遵阁主之令。”

一整殿的仙风道骨,互相行礼时袍袖在烛火中飘飘飞舞,如凌尘外。

编钟再次响起,阁会结束。

阁老们依次起身离开,应钟独自离开后,在一处亭台前停了下来。比他前一步离开的孟霜清自亭中转出:“孟老怎么看?”

应钟冷笑一声:“左梁诗倒是一贯的会和稀泥。”

“那少阁主呢?”孟霜清不动声色地问,“您觉得他如何?”

应钟眉头缓缓皱紧:“不好说。”

他仰首,看了一会雨势,又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他后边一直撑着铜案是做什么?是想示威还是和他父亲确实矛盾很深?”

………………………………

“行了,没人了。”

左梁诗把酒杯放回铜案上。

“我□□操,”左月生猛地跳起来,双手揪住裤子,一脸惊魂未定,“老子差点走了应玉桥那小子的老路。”

一边吸住肚子,一边说话实在太过艰难,而且骂人都没办法骂利索。后面左月生目光瞥到身前铜案的时候,灵机一动,想到了个办法,就是震怒拍案时,俯身前靠,借铜案抵住腰带,这样就能肆无忌惮地开骂了。

问题是,后面他太过激动,就差指着所有阁老的鼻子直接骂“你们这群不敢和百氏对峙的王八羔子”时,悲剧发生了……

铜案没来得及拯救他。

该死的金腰带到底还是绷开了。

左月生:……

左月生为了不踏上应玉桥的后尘,只能维持双手撑住铜案的姿势,怒气冲冲到所有人离开。

“你老子在这,小兔崽子说话注意点。”左梁诗黑着脸。

左月生扯着裤子,打了死结,确认不会掉下来后,中气十足地当面揭短:“老头子,你可真丢脸啊,别人就差直接往你脸上吐唾沫了,你还在那里讲五美四好呢?”

“五美四好?”左梁诗一皱眉,“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鬼东西。”

“反正不是跟你学的。”左月生咧嘴一笑。

“有你这么跟亲爹说话的?”左梁诗瞥了一眼他打的那天才死结,“……你这什么系法?我风雅一世,怎么就有你这么个粗人儿子。”

“那也得问问,怎么有你这种把儿子逐出家门的家伙!”左月生翻了个白眼。

“刚刚你背的那些玩意,谁写的?”左梁诗问。

左月生狐疑地打量他:“老头子你又在打什么算盘?……本少爷学富五车,书上看来的不行吗?”

左梁诗摇摇头,没拆穿他,站起身:“跟我过来。”

“做什么?”左月生没动,“我还得回去跟陆十一算账呢。”

“你不是想知道青蝠为什么会出现在静海吗?”

左梁诗一挥袍袖,山海阁大殿的影壁忽然裂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阴寒的风从里面涌出。大殿内所有蜡烛瞬间熄灭,风声里仿佛有千万厉鬼在哭嚎。那声音在人的脑海中炸开,凄厉可怖,又隐隐让人觉得熟悉。

左月生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哆嗦。

左梁诗回头看他。

“害怕?”

“神神叨叨的,谁会怕啊!”

左月生定了定神。

左少阁主没皮不要脸,在什么人面前认怂都可以……唯独不能在他亲爹面前认怂!

左月生拿出刚刚怒骂阁老的气势,大踏步地走了上去。刚在暗道入口站定,后背就被人拍了一掌,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直接就撞进了黑暗里。脚下居然是空的!仿佛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

左月生连挥舞手臂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嗷”一声,开始了他的高空自由落体运动。

“老头子你个挨千刀的!又坑我——我要告诉娘——”

“你就等着跪地板吧——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