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他只是不愿违心而已。

一夜未眠,众人精神却足。

早膳时,梁司文屡次抬首瞧容奚,见他面容温雅,君子端方,思及昨夜危急之时,他不忘高夫子,果断拯救难民,所行之事,皆为仁义,心中不禁升起敬服之情。

膳毕,沈谊方携一众衙役皂隶,至容宅前。

程皓亦同行。

两人见难民皆被绑缚制服,百姓未曾伤亡,难民亦未身亡,心中大定。

秦恪不欲多言,高柏德高望重,便由他为沈谊、程皓道明昨夜之事。

两人闻罢,皆大赞容宅主仆数人,容奚尤甚。

“昨夜之事,下官定奏明圣上。”沈谊对秦恪行礼说道。

秦恪神色冷淡,“不必。”

他昨夜已密奏一封,急至盛京。

若沈谊上奏,奏折尚需经层层审核,至天子御案,恐已过一旬有余,且沂州雪灾,难民却奔至青州,可见沂州府衙定不寻常。

沈谊不过濛山县令,奏折或无法至圣上面前。

他冷漠以对,沈谊不明其意,亦不敢反驳,只闷声应答。

“沈明府,此些难民如何安置?”程皓问。

虽为沂州难民,沈谊也不能坐视不管。

他思虑片刻,回道:“召集镇上百姓,指认昨夜行凶之人,定罪以示惩戒。其余数众,县衙开仓放粮,布棚施粥,以表救济。”

程皓颔首,此法既予镇上无辜百姓一个交待,亦助难民逃离饥寒之苦。

容连听闻,眉心一动,上前一步道:“小子敢问沈明府,欲如何惩戒?”

抢劫为重罪,无论是徒是流,抑或沈谊念其情有可原,免徒刑或流刑,施以笞、杖刑,于难民而言,皆不啻天降大难。

然法度如此,沈谊不敢妄断。

他稍思片刻,回:“可劳役刑。”

容连颔首又道:“敢问沈明府,其余难民,有无安身之所?”

这倒令沈谊犯难了。

开仓放粮之事,只要粮仓丰足,便可撑数日,待朝廷救灾粮款至。可避难安身之所,确难办到。

容奚一直未曾出声,及此处,见沈谊面露难色,遂凑近秦恪耳际,悄言几句。

少年轻浅呼吸,萦绕耳际,秦恪似闻一抹淡香,蓦然转首。

恍然间,似天地寂静,野旷无人。

脸颊与少年唇瓣一触即离,温凉,柔软。

两人目光交缠,俱心跳怦然。

容奚急退一步,只觉唇上滚烫,似岩浆翻滚,连带脸颊,一片绯红。

见秦恪目光灼热,容奚忙低首轻咳一声。

秦恪回神,神色顿变,对沈谊道:“先驻扎营帐,再谋栖身之地。”

这些难民原属沂州,待朝廷救灾钱粮分发,其定返回原籍。

“郡王高见。”沈谊适时拍个马屁。

因抢掠之人,皆为青壮男子,其余者,不过老弱妇孺。

若青壮男子皆于濛山服役,剩余难民届时即便返回原籍,亦无生计。

容奚思及,欲向秦恪提及,却见秦恪正在瞧他,心跳骤停,忙将目光移至沈谊脸上。

“沈明府,小子有一惑。”容奚迈前一步,令余光不见秦恪。

沈谊顿客气笑问:“容小郎君,但说无妨。”

“劳役刑日久,待朝廷救灾,难民返籍,青壮儿郎尚于濛山服刑,其余难民,即便返乡,亦无生计之路。”

见他神色又犯难,容奚不禁笑道:“如今工坊营建,正乏劳力。青壮男子可于工坊服役,其余数众,为工坊匠工烹食者、浣衣者,每日可得工钱,不论男女老幼。”

“此法善。”沈谊颔首,却问,“然需烹食者、浣衣者少,余下众人又当如何?”

容奚温雅笑道:“劳烦沈明府遣人询问,有一技之长者,若愿,便可来容宅寻我,不论男女年幼者。”

“老人家?”沈谊不禁问一句。

容大郎不似精明世故之人,理应不会弃老者于不顾。

“沈明府勿忧,”容奚笑言,“奚以为,年迈体弱者,当子孙赡养,安享晚年。若有独身老者,亦可前来容宅。”

几人虽不明容奚之意,然无人质疑他之决定。

沈谊领皂隶,将处置之法告知难民。难民俱服从,有愤慨不服者,皆被强压下去。

局势大定,皂隶押服役之人离去,擅烹食者、愿浣衣者,挑选足量,与之同行。

余下者,男女老幼皆有。

待一一询问,其中自诩有一技之长者,不过十数人,真正擅于一道者,寥寥无几。

容奚并未失望。

他寻程皓、高柏商议。

“程叔,夫子,我已问明,余下十五名幼童少年,八人已是孤儿。四人亲父需服劳役刑,母亲已逝。三人无父,唯母亲在侧。皆愿与我定契。”

两人颔首,继续听容奚陈述。

“三名娘子,一人擅绣活,一人擅农事,一人擅育禽。”容奚知三人只是经验丰富,并非真的大家,却未在意。

“剩余一书生,虽无功名,也算识字,二老者,皆为农夫。”

他细述完毕,程皓问:“大郎欲行何事?”

容奚坦然相告:“少年幼童,未曾定性,皆为可塑之才。奚欲令其读书识字,并授万物之理,日后是否成才,全凭己身。”

“何为万物之理?你授其文理,助其成才,与你有何益处?”高柏不禁问。

容奚耐心作答:“夫子,万事万物皆有定理。如水于冬季结冰,于炉上生沸,为何如此?日出东方,日落西山,又是为何?其间种种,皆有理可论。”

他见高柏若有所思,继续回答:“我与其定契。待成才时,将为我之助力,年限二十载。届时若不愿,赔清违约之金便可获自由。”

程皓目光炙热,“此法甚妙。大郎,你所言万物之理,是否为匠工之道?”

容奚笑若清风,“不仅为匠人之道。学问之间,皆有贯通,匠人之术,不过其中之一。”

程皓懂了,顿感佩非常。

“大郎与我商议,此事与我相关?”高柏不懂匠人之术,深觉自己多余。

“夫子莫急,”容奚安抚一笑,“少年稚童,皆未曾读书习字,若要教授万物之理,识字当为基础。”

“您学识渊博,且教书育人数十年,奚不知,还有谁能比您更胜任夫子一职。”

容奚言罢,起身长揖,郑重道:“奚恳求夫子,授其学识,教其认字,传其为人处世之理。”

他有如此胸襟胆魄,且情意真挚,高柏如何能够拒绝?

“大郎不必多礼,”他扶起容奚,笑容极慈祥,“既是教书育人之事,我自当尽一份力。”

容奚心中甚为感激,正欲再拜,一人忽闯入屋内。

“容大郎,我能否一同参与?”

容奚抬首,见秦恪神色慎重,不似说笑。

“肆之兄?”

秦恪忽轻笑一声,“你与程侍郎、高夫子所言,俱入我耳。传授万物之理为重,却也不可放弃体魄。若无强健体魄,日后如何为你效力?”

他之言,令容奚蓦然震动。

秦肆之所想,竟与他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