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濛山县城外,县令沈谊, 携衙内众吏, 于城门口迎风而立。

寒风吹拂而过,众人瑟瑟发抖。

不久, 一行车马由远及近,沈谊顿时面色肃然,昂首挺立, 目视前方。

一人高坐马背, 着玄色常服, 玉冠束发, 面容俊美, 只神色冷峻寒冽, 冲淡几分姝色, 却更彰显天家贵仪。

秦郡王之母,为先帝亲姐, 与当今圣上乃表亲, 身具皇家血脉,贵气威仪自非常人可比。

只令人诧异的是,其身旁除一骑马随侍外,还牵一匹神骏,其色为白, 与他自身赤色神骏, 不分上下。

为何要牵一匹多余的马?沈谊不懂秦恪心思, 也不敢多问, 连忙领众吏躬身行礼,以示尊敬。

除秦郡王外,身后还有几辆马车,其内均为工部官员。

街市被衙门皂隶清道,百姓偷摸躲在家中窥探,见郡王风姿,顿被俘获。

谁能想,大魏战神竟如此美姿仪呢?

至县衙,沈谊长舒一口气。虽此前他曾历秦郡王在县衙抓捕曹县尉一事,然当时不比现在。

当时是秘密进行,如今却是仪仗整齐森严。

“郡王,诸位上官,请入座。”沈谊头一次见数位京官,颇有几分拘谨。

几人依次入座,秦恪为上首。

“圣上此次令我等至濛山,是为学习匠人技艺。”秦恪浅饮一口茶水,“沈明府应知玻璃窑炉在何处,我等欲往观之。”

沈谊问:“郡王及诸位上官舟车劳顿,不如明日再去?”

现快及申时,晚膳将至,窑工也都归家,窑炉无人,没有前去的必要。

工部数人颔首,均看向秦恪。

秦恪忽起身,对众人道:“那便明日。我有事在身,晚膳诸位共享。”

言毕,径直离席。陈川谷自然随他一起。

两人并骑,牵白色神骏,同往临溪方向。

“你我至容宅,大郎定已用过晚膳,”陈川谷朗声笑道,“见到不速之客,神情定相当有趣。”

秦恪闻言,思及容奚素来恬淡平和,若见到曾经丢失之物,神情一定更为有趣。

眸中笑意一闪而逝,马鞭高高扬起,尘土飞扬,直接将陈川谷远远抛下。

容宅。

晚膳方歇,灯火初明。

一阵敲门声突兀响起,刘和前来开门,借昏暗天色,看清门外两人,忙道:“原来是二位郎君,快请进!”

他侧身让行,并高声吩咐院中刘子实:“速去禀郎君。”

刘子实应声而去。

两人至正堂,容奚急步而来,见果真是两人,神色微讶,道:“肆之兄,陈兄,怎会突然前来?”

刘和奉茶置案,陈川谷笑道:“大郎,肆之兄与我刚至濛山,便来寻你,未曾进食,如今腹中空鸣,该如何是好?”

两人此举,极不合规矩。可正因两人不将容奚当外人,才会如此开玩笑。

容奚闻言,立刻起身,“二位兄长稍待,奚去洗手做羹。”

须臾,两份膳食入案。

秦恪低首瞧去,漆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鲜汤面,嗅之口舌生津。汤为筒骨汤,熬制已有一天,极为香浓。面条筋道滑软,入口即化。

旁边碗碟内,几块虾饼陈列,与汤面相得益彰。

“二位兄长来得巧,骨汤恰好熬制一日,”容奚笑道,“奚恐肆之兄与陈兄久等,便自作主张以面待客,还望二位见谅。”

秦恪正要回应,就听陈川谷夸张道:“大郎,你这一碗面,几块饼,抵得上好些名贵菜肴,我甚是喜爱!”

陈某人话音刚落,便觉脖颈一凉,他不禁转首瞧秦恪,见他闷头吃面啃饼,暗叹自己过于多思。

美美用完晚膳,刘和祖孙拾掇碗碟。

秦恪至院中,见门窗皆为玻璃,的确通透明亮,遂道:“明日我欲领工部数众,前往玻璃窑炉学习技艺,大郎可愿陪同,为我等释惑?”

“肆之兄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奚自当前往。”

屋内烛光明亮,映射而出,容奚半侧面颊被照亮,另一侧隐于暗处,朦胧中,俊俏轮廓尽显。

虽依旧微胖,然其周身气质,安宁祥和,让人轻易忘却容貌。

更何况,容大郎之貌,本就不俗。

陈川谷忽朗笑出声,“大郎,几日不见,你越发清减了,假以时日,定是位俊俏郎君,引得小娘子们芳心大动。”

大魏民风开放,掷果盈车等风流之事,不在少数。

容奚谦道,“陈兄说笑,若论俊朗,当陈兄更胜几分。”

他并不太敢开秦恪玩笑,虽秦恪容貌之盛是他生平仅见。

“此前大郎传信于我,将马蹄铁与玻璃悉数告知,我不胜感激,”秦恪忽然打断两人,神色冷淡道,“不知大郎喜爱何物,我便自作主张,挑选一马,作代步之用。”

魏人喜马,出行皆爱骑之。

然马匹市价颇高,良驹神骏更不必说。有资格且有资本骑马者,少之又少。

故,赠马为重礼,示意赠马之人对受赠之人相当看重。

容奚受宠若惊,双目圆瞪,一时失语。

见他如此,陈川谷毫不客气大笑起来,秦恪亦唇角上扬,眸光柔软。

“大郎,马在宅外,可愿同往观之?”

容奚回神,感激道:“多谢肆之兄赠马。”遂与两人一同出宅,借宅中灯火,见到白色神骏。

前世,男人以豪车为荣,在大魏,男子则以座驾相互攀比。

容奚虽不懂马,却也能看出,此马绝对可遇不可求。

“大郎可擅马术?”秦恪忽问。

他方才观察容奚神情,见其虽感激赞叹,却无跃跃欲试之态。

若是擅马之人,见到良马,定忍耐不住,骑上过过瘾。

“奚惭愧,”容奚似有赧色,“未曾习过马术。”

马术在世家子弟必学之列,而原身确实未曾习过马术。

容奚垂眸,脑海记忆浮现,眸中暗色一闪而过。

确切而言,原身习过一次。然恰是那一次,被人故意摔下马背,心生阴影,便再也没学过。

罪魁祸首依旧是容四郎。

陈川谷诧异,“学堂设骑射课程,大郎竟未学过?”

“既得肆之兄厚赠神骏,奚定努力习得马术。”容奚浅淡一笑,不着痕迹转移话题。

秦恪瞧他神情,若有所思。

夜幕深沉,风寒欺人,容奚蓦然抖了个寒颤,些许婴儿肥的下颔缩进衣领内,衬得脸颊越发稚嫩。

他不过十六,与司文同岁。

秦恪神色微柔,轻声道:“天冷,回屋罢。”

言毕,利落上马,与陈川谷同离。

容奚目送二人远去,回身与白马对上,四目互瞪,白马委屈地打了个响鼻。

他倏然笑出声来。

牵马进宅后,容奚嘱咐刘和明日备些上等饲料,他要开始养宠马的日子了。

“阿兄,方才家中来客了?”容连忽行至,见到白马,神色略显惊讶。

他读书入迷,不知家中有客,刚刚停歇,听洗砚禀告,方才知晓,特来询问一二。

“故友来访。”容奚嘴角噙丝笑意,犹显温柔。

容连见状,遂不再多言,自发回屋继续读书。

翌日,天公作美,阳光普照。

沈谊亲自引秦恪等人,至城郊玻璃窑炉。容奚与胡玉林早已于外等候。

见车马至,容奚迎光抬首望去,恰与秦恪目光对上。

两人怔愣几息,均移开目光。

待沈谊眼神示意,容奚与胡玉林向官员们行礼。

此次工部派遣数人至濛山讨教经验,工部侍郎程皓就在其中。

他自小热衷造器,不愿读书。经家中长辈教育之后,便只能割舍爱好,投入学业。

后科举入仕,他凭借自身能力,跻身工部官吏之列。

此次濛山之行,他本不应前来,索性软磨硬泡,工部尚书杨千牧只好将名额予他。

“郡王,此处便是窑炉。”沈谊在旁解说。

秦恪冷淡颔首,后目光看向容奚,“既容小郎君在此,便由你替我等释明玻璃制法,如何?”

一书吏备好纸笔,于旁记述。

郡王发话,其余人自然不敢反驳,只在心中困惑,为何郡王会与一匠人相识。

他们以为,容奚乃匠人之辈。

容奚神色坦然,未见丝毫紧张之态,引众人入内,腹稿早已备好,如今信口拈来,语调平和,逻辑顺畅。

秦恪与他并肩而行,其余数众坠二人身后,认真听讲。

“容小郎君才思敏捷,巧技如夺天工,可造福天下百姓。若令尊知晓,定甚慰。”

解惑完毕,秦恪忽开口赞道。

包括容奚在内,其余众人皆有些莫名。

谁人不知秦郡王乃冷面阎罗?如今却对一小匠人如此礼遇,并大加赞赏,实在令人困惑。

他们皆为朝廷重臣,不闻流言蜚语,故未曾想到容奚乃容尚书之子。

“郡王谬赞。”容奚双眸微弯,唇红齿白,“百姓之福,亦是某之福。”

“甚善。”秦恪眸光落于他面颊之上,复杂难辨。

玻璃窑炉参观完毕,姜氏铁铺亦受造访。

书吏详细记于纸上,只待回京后研究。

不论如何,容、胡、姜三人,定会受朝廷嘉奖。

及未时,众人即将归衙。

“容小郎君,”秦恪忽止住容奚去路,当着众人之面,“我尚有不解之处,可否请你单独为我解惑?”

容奚微讶,却道:“郡王言重,奚自当尽力。”

二人相携离去,往临溪方向。

人群中,陈川谷不禁翻了个白眼,秦某人竟抛下自己,要去吃独食!

秋日,草枯花零,落叶纷飞。

容奚与秦恪并肩而行,气氛沉闷,唯余马蹄声响。

“就这罢。”秦恪忽驻足启口道。

容奚仰首瞧他,知他单独寻自己,必非解惑,而是另有其事。

“昨日你言不擅马术,我教你。”秦恪眸色浅淡,长睫低垂,注视面前的少年郎君。

容奚忽笑道:“为何?”

他们身份悬殊,志向迥异,本应毫无交集,皆互为过客。然昨夜赠马,今日传授马术,堂堂秦郡王有这么闲?

“你可知,你信中所言马蹄铁,于魏国而言,是何等功绩?”秦恪认真问道。

原是因此。

容奚心中遂明,笑道:“我定尽力学习马术。”

赤色神骏陡然喷出鼻息,似不欲让旁人靠近。

秦恪抚摸马首,须臾,赤色神骏安静下来,瞅一眼容奚,蹄足动了动。

容奚见它足底已钉上蹄铁,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