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就像离弦的箭,飞也似地冲出了教室。

时清柠和柏夜息一起,走出教学楼时,明明才四点左右,天已经半黑了。

他们住得近,回去也方便,走到家属楼时,还能遥遥听见校园学生撒欢似的欢呼声。

“呜呼~!”

时清柠本来也不上晚自习,所以对提前放学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不过被同学们传染,他也感受到了大家的快乐。

但等进了楼道,风声小了,没那么寒冷刺人,时清柠想和柏夜息说话时,却发觉了不对。

柏夜息的脸色极白,毫无血色。

下午四点还没到亮灯时间,楼道里有些灰暗,异样的光线之下,他的唇色甚至隐隐泛青。

时清柠心里咯噔一下:“薄荷。”

“薄荷,你没事吧?”

柏夜息侧头:“怎么了?”

他的神情看起来似乎又没有什么异样,仿佛刚刚只是时清柠的错觉。

时清柠心有疑惑,不过还是摇了摇头,和人一起进了家。

因为强雷暴预警,阿姨中午过来送饭时就预备好了半成品的晚餐,晚上只要热一热就能吃。

客厅开了电视,电视里也在反复播报强雷暴预警的消息。

时清柠和时妈妈拨了电话,打消了对方再过来的念头。

晚餐后写完作业,屋外呼啸的风声已经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

柏夜息和几个黑西装一起检查了加固过的门窗,确保一切如常。

时清柠还是有一点担心,总是频频看他。

忙完才不到九点,时清柠还是没忍住,说:“薄荷,你今天早点休息吧。”

不只是今天的状态,因为昨晚时清柠的打扰,柏夜息也没有睡好,今天理应该好好休息。

柏夜息应了下来:“好。”

“你也早睡,”他说,“记得吃药。”

新家早早熄了灯。

不只是家属楼,连一向灯火通明的二十九中都提前拉了电闸。

偌大的校区少了来往的人影,变做一整片擦不去散不开的浓郁深黑。

夜色渐深,狂风吹得越来越猛。

变了调的呼呜声响如同鬼哭狼啸,听得胆小的人心惊肉跳。

海城虽是沿海,不过因为地处北方,极少有台风,极端天气也相当罕见。

这次的强雷暴号称几十年一遇,撞上今年这晚春,也是真的凑巧。

天气迟迟不肯回暖,雷暴之后又要降温。

这是个太过漫长的冬天。

天早已黑得彻底,像被最深的墨色反复涂抹过。风稍稍有了短暂的停歇,动静小了,反而显得越发压抑。

电视手机里的预警信息反复几轮轰炸,户外早已没了人,平日里拥堵的道路此刻一片静寂,连零星几辆私家车都少有。

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等着度过这场雷暴。

唯独一处的窗台,却在大大地敞开着。

柏夜息坐在窗边,沉默地俯视着这片黑寂,已经小下来的风吹进来时,依旧割得人肌肤生疼。

他却毫无所觉,等待似的,望着遥远的天边。

远处,压抑许久的惊雷终于劈下,宛如大片黑色幕布被从中撕开。

第一道雷便直接亮彻了天际,数秒之后,轰天般的震响炸裂开来。

“轰隆——!!”

遥远的地方传来汽车防盗铃被惊响的吱哇声,转瞬就被下一道雷声淹没。

惊雷接连而起,即使在室内,震耳到恐怖的轰鸣声依旧吓得人心生惊惧。

柏夜息却只在窗台上沉默地坐着。

他的右手覆在自己另一侧手臂之上,那里,外表似已看不出端倪,只有伸手去碰,才能摸到皮肉下狰狞的肿块。

那反复抽血后留下的痕迹。

艰难挤滴的抽血极痛,未消的肿块碰到也痛,频繁至寻常的疼痛早已够击垮一个坚强的成年人的身心。

可对柏夜息,身体的疼痛早已没了用处。

甚至比不过听这响彻的雷声。

他的十六年前,柏夜息在一场雷暴长夜后死去。

死前他了却心愿,只还留一点挂念。

微不足道,只余一点。

而柏夜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醒来,回到从前。

柏夜息分心去痛的,从来不是死亡。

他不怕死。

却怕雷声太像。

太像十六年前,把那一晚的撕心告别反复重演。

告别时他早已心死过一次,所以之后的身死才毫无痛楚。

柏夜息甚至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死了两次,才会醒来。

可是重生这种荒唐,和梦太像。

雷声乍响,蛛网般裂开的纹路爬满天际。

骤雨倾盆而下,寒意兜头彻骨。

一切都与那一夜太过相似。

现实真假,虚幻不清。

假使是身死,也好过现在拉扯的凌迟。

风裹着雨迎面淋来。

柏夜息抬眼,望向隔壁不远的房间。

那是时清柠睡着的地方。

是健康的、会听他弹琴、和他一起上学的时清柠。

是一场太过虚假的甜梦。

像迟迟不肯落下的另一只靴子,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垂于顶,柏夜息一直在等。

等一场大梦终醒,等结束这偷生。

如果真有重生,柏夜息绝不认为会是自己。

只此一生,他从未被幸运眷顾。

雷声轰鸣,似要把天地撕裂。

苍穹万物中人从来太渺小。

或许终于到了时限。

柏夜息垂眼。

他等待着彻底的黑暗。

等待假象破碎,重归正轨。

天降炸雷。

一片震耳欲聋的炸裂声中,柏夜息忽然听见了极遥远处的一点声响,他的幻想有过太多,如今已然波澜不惊。

可是下一瞬,他被一股真真切切的力度直接拉下了窗台。

屋里没有开灯,闪电落下的间隙里,被照亮的房间映出时清柠苍白焦灼的脸。

雷声太响,他扯着嗓子依旧难被听清。

“你疯了!!这么冷!!”

时清柠拼命用力关上大开的窗户,手在玻璃上打滑了两次才关紧。

室外吹来的风只是这几秒就把他冷得直皱眉,可面前还有一个已经被吹透了的人。

刚刚时清柠辗转反侧,房间的隔音很好,让人不会被雷声吵到,可他依旧难眠,总想着忍不住去想隔壁的柏夜息。

他查过资料,焦虑症易受极端天气影响,而且今天薄荷脸色着实不好。

时清柠坐不住,还是想来看一下。

却没想到情况比想象更惊心。

时清柠有太多话想问,却全在看到柏夜息的神色时噎住了。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神情,以致于连言语都无法形容。

时清柠手足无措,只能本能地动作,他伸手满满地抱住了柏夜息,拼尽全力。

那个人,浑身已经冷得摸不到一点余温。

时清柠把男生的脸按在自己颈侧,环着手臂轻轻捂住对方耳朵,安慰也笨拙。

“你是不是怕打雷?”

他知道不是,可他希望柏夜息能好一点。

“没事,我在呢,捂住就听不到了。”

“没事了……别怕。”

浓墨般的黑夜里,满天的轰雷之下。

只有那近在耳边的心跳与颈侧脉搏声。

扑通,扑通。

真实如此。

细弱却清晰。

将他从无垠炼狱中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