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天还没有黑透,从这处贴了窗纸窗口看下去,还能看到楼下不远处那个鬼鬼祟祟身影。

柏夜息靠坐在窗框上,单脚踩在窗沿,垂眼向下看。

记忆隔世已久,却并不妨碍他认出这人。

田文龙。

正是前世找上门来,谎称是柏夜息生父那个人。

比起前世油光满面,现在田文龙要显得枯瘪很多,杂乱如草头发里也染了花白。

今天是他第一次找到柏夜息这里来,走到楼下时,田文龙还不忘再排演一遍,枯槁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笑容。

却不知被看见了,只会令人作呕。

田文龙毫无自觉,带着这种伪善笑容便急匆匆上了小楼,他脚步停在三楼,混浊眼珠在干瘪眼眶里转动两圈,最后落在了门牌上。

他上前,轻轻叩响了屋门。

房门紧闭,毫无动静,田文龙又敲了几次,沉闷敲门声回响在走廊里,更显古怪。

就在田文龙笑容都快要挂不住时,房门终于动了动。

一个年轻男孩从门口探出头来,他留着微卷长发,在颈后扎成了一把马尾,面容懵懂。

“谁啊?”

“小夜!”

田文龙看见那马尾就一激灵,脱口而出。

“我是你爸爸啊!”

男孩明显愣住了。

田文龙立刻开始哭号。

“当年丢下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后悔啊!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你了,快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男孩拧眉,面有疑惑。

“你……你认错人了吧?”

“怎么可能!”田文龙激动道,“你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

男生迟疑道:“可我不认识你啊……”

“那是因为我们分开太久了。”

田文龙努力吸着鼻子,因为喉咙里有痰,他抽泣起来声音就像个正在点火启动拖拉机。

“可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啊,小夜,爸想死你了……”

男生依旧满面疑惑。

见他始终没有被打动,甚至都没有开门把自己让进去,一直干嚎田文龙也有些急了。

他暗暗瞥了一眼门牌号,确认过之后,唯一一点心虚也抛开了,底气十足地开腔。

“你这小孩怎么回事,还装糊涂是不是?”

田文龙冷下脸来。

“你知不知道,你是你.妈和她弟弟苟合后代!说这话我都觉得恶心,你就不该被生出来……放在过去你们三个都要被浸猪笼!”

看着男生明显被说蒙了,田文龙见效果达到,又开始乘胜追击。

“这世界上也就我还愿意要你,你别不识好歹……”

他说得正得意,忽然听见男孩身后传来一个粗声粗气、声如洪钟男音。

“叶子,谁啊?”

紧接着,男生背后就出现了一个满脸不耐烦高大肌肉男。

这么冷天,男人却只穿了一件工字背心,满身肌肉格外惹眼。

田文龙愣了。

消息里不是说这小崽子自己住吗?

怎么还有别人?

“不认识。”

男生侧身抱着手臂,抬了抬下巴。

“一老头,上来就说是我爹。”

肌肉男皱眉:“你爸?”

男生嗤笑一声。

“老东西七年前就死了,还是我花钱下葬。”

他熟练地伸手去摸肌肉男腰带,手腕一翻就向下伸进了口袋,从那里摸出一个烟盒。

抖出一根烟夹在指尖,男生见肌肉男还在看自己,不由挑眉。

“怎么,还不信我?”

他那只搭着人手顺势就向上滑进了对方背心里,声音软下来。

“老头早就死了,我叫过爸爸人,只有你……”

田文龙彻底僵住了。

他直愣愣地看着两人,又努力眨眼去看门牌,甚至都想把怀里揣着地址纸条拿出来再看一眼。

“不不,我儿子就住在这儿……”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慌忙间还看向了肌肉男,“可能,可能你才是我儿子……”

男生冷笑,靠在肌肉男怀里。

“你这人怎么回事,见人就喊儿子?这习惯不太好吧?”

他挑挑眉:“你怎么不见人就喊爷爷呢?”

田文龙气得脸发紫,抖着手想去指人鼻子,结果手还没抬起来,自己鼻子就直接被揍歪了。

“啊——!!!”

鬼哭狼嚎惨叫充斥整栋小楼,不用细听都能清楚有多惨烈。

只有一墙之隔隔壁听得最为真切,侧坐在窗台上柏夜息垂眼望着窗外,在痛哭流涕背景声中,点燃了指尖烟。

夜色昏暗,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窗边一点暗红色星火明明灭灭地亮着。

烟前一缕白雾袅袅升起,笼住男生冷漠侧影。

却没能将那冷硬轮廓缓和半分。

门外哭号变成口齿不清求饶,“爷爷”和“爹”叫得混作一团,分辨不明。

柏夜息垂眼。

只觉得索然寡味。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如此。

肮脏,恶意,了无生趣。

屋外有汽车开过,连续喇叭声和惨叫声混在一起,更显刺耳。

车灯划过窗框,一闪而过光映亮了窗边一个纸杯。

纸杯上方还缀着一道细弱剪影。

柏夜息目光一顿。

他伸手,拿过了那个纸杯。

纸杯里填了土,之前种下种子原本一直毫无动静,却不知在何时悄悄长出了一棵幼苗,顶端还伶仃地生出了两片嫩而细弱绿叶。

那是柠檬草。

柏夜息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把烟头按在了砖砌窗框上。

窗旁不远处是个壁橱,房东留下少有几件家具之一,柏夜息用脚尖挑开橱门,将纸杯放了进去。

封闭环境,比起夜晚窗台,提升温度聊胜于无。

放好纸杯,柏夜息推开窗户,单膝跨在窗台,脚尖一点,翻身直接向外跃了下去。

三层楼高度,柏夜息踩着墙外凸起平稳落地。

背后,已经明显虚弱下来惨叫声仍在时不时拔高,惊起一片夜幕下飞鸟。

柏夜息抬手,拉起兜帽,俊冷面容隐没在阴影里,漫步朝外走去。

他终于不再漫无目,少见地有了新盘算。

去练练钢琴吧。

柏夜息想。

毕竟已经二十多年没碰过了。

要去做琴伴。

不好太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