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阮云舒余光瞥见她皱起?的眉,喝茶的动作一顿,等?抬头的时候又是那副柔顺模样,“二妹也不是故意的,嬷嬷出去和母亲说声,饶了她们吧。”
盛嬷嬷紧蹙的眉心?这才松了下来,她抿唇露了个笑,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先服侍人用了药,等?阮云舒重?新躺到?床上,这才熄灭烛火走了出去。
外头惨叫声依旧还在?,而昏暗闺房中原本紧闭双目的阮云舒却重?新睁开了眼。
她就这样看着头顶的帷帐,听?着那惨叫声,一点点扯开唇,用近乎呢喃的嗓音嗤声笑道:“原来,是这样。”
*
另一头,徐家父子一路驱马回?到?了家。
偌大?的忠义王府差不多占了小半条街,大?红灯笼高挂,照得府门外的两座石狮子越发雄伟,像个沉默守护这方安宁的将军,看着凶狠却让人觉得安全。
门外一直有人候着。
徐家将门世家,就连府中伺候人的小厮也一个个站得笔直,看到?他?们回?来连忙上前请安,父子俩皆是寡言的人,这会便微微颌首进了府。
“你母亲估计还在?等?你,去给她报个平安便早些回?去歇息,你这阵子也累了。”进了府后,徐长咎这般交待徐之恒。
往日?徐之恒必定应喏,今日?却沉默了一会,看着他?说,“我有话要问父亲。”
他?有太?多的话要问。
军营里的那个阿常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印象中只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就待在?父亲身?边了,甚至在?他?还没进军营的时候就已经进军营了,人缘好,武功高,整日?戴着一副面具,不打仗的时候就爱穿一身?白衣,背着手大?街小巷各处走,会说话也爱笑
,即使从不露容颜也能引得边境少女为他?着迷。
徐之恒从前就觉得军营困不住那个潇洒不羁的男人。
所以那次从父亲口中知?晓他?离开,徐之恒并?不意外,可这样一个人,如今却出现在?了霍青行的身?边,心?甘情愿成了他?的侍卫。
这简直匪夷所思。
柳风已经回?来,受了伤,却不严重?,伤他?的人明显留了手,要不然不会只是那点小伤。咸扶按着他?的意思记下了招数又演练给他?看了,徐之恒已然确定,那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还有父亲脖子上的伤……
他?知?道君心?难测,陛下这些年?对徐家军一向?是既信任又提防,可如今父亲刚打了一场胜仗,就算陛下再忌惮,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向?父亲动手。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为什么?今晚父亲家也不回?,顶着那一身?伤去找姑姥姥,而姑姥姥仿佛知?道他?会过去,一点都不意外。
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这些——
都是徐之恒想问他?的。
听?到?徐之恒话的徐长咎却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徐之恒,他?的儿子。
暖橘色烛火照在?徐之恒五官深邃且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如山脉一般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张微微抿起?的薄唇,徐长咎从前觉得这个儿子只是性子像他?,如今才发现两人就连容貌也越来越像了,都不是寻常世家公子的俊秀模样,裹着北地的风沙,有着刀锋一般的锐利,在?这座繁丽的长安城中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头顶灯火摇曳,青年?笼罩于半昏半明的轮廓中,身?上竟开始有了渊渟岳峙般的厚重?感。
徐长咎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是真的长大?了,长大?到?已经要比他?高,比他?有力,比他?更像一个英勇无畏的将军了。
这条小道并?无其他?人,父子俩两两相望,最后还是徐长咎率先收回?目光,“跟我来。”他?说完便径直转身?朝书房走去。
徐之恒连忙跟上。
等?到?书房,下人上了茶点,徐长咎拿走其中一盏,另一盏给了徐之恒。今年?的新茶
,入口极为香醇,还有一丝甜味,他?却觉得还没有北地茶寮里一碗几文钱的老陈茶好喝,便也就喝了一口,抬头问他?,“说吧,想问什么??”
心?中却是明了的。
徐之恒没喝茶。
他?的手肘抵在?桌子边缘,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安静地交叉放在?桌子上,闻言,他?张口,却发现想问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想问常将军为何会在?霍青行的身?边,想问他?和陛下究竟在?争执什么?,想问他?和姑姥姥到?底商量了什么?……
可最终,他?张口,问得却是极为简短的一句,“霍青行究竟是何身?份?”
话出口的时候,他?明显看到?自己的父亲眉梢微微动了一下,就连眼中也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这一番神情让他?确信,他?的父亲是认识他?的。
或许还不止是认识的关系。
当初大?军出征时,他?的桌上放着一封来自荆州的信,那会他?没多想,如今却不得不深思一番。
徐之恒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他?今日?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喝水了,只是此时,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念头远远抵过了喉咙的干渴。他?双手虚扶茶盏,看着徐长咎的目光却又变得更沉了一些,在?阮家的那段时间,在?回?来的这一路,他?脑中犹如电光火石一般闪过许多念头。
以及——
前世的两桩事。
前世大?军攻进皇城时。
李璋独自见了李泓,那时他?和霍青行站在?门外,李璋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双唇微颤,看向?霍青行的目光也含着震惊和不敢置信,后来李泓持剑自刎,他?和霍青行监看,李泓那个时候就坐在?龙椅上,低眉看着霍青行,泛着鲜血的唇角满是讥笑,“你如今护他?登基,与他?称兄道弟,来日?真能与他?做一辈子兄弟?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只会与我一样狠。”
那时霍青行没说什么?,只垂着眼帘,神色淡淡,他?也就没有多想,只当是李泓想离间他?们。
直到?后来有一日?,他?和已经登基为帝的李璋月下对酌,李璋喝醉时曾说过一句话。“从前他?们说
我和明光眼睛生得像,我还觉得是缘分,原来……这不是缘分。”
外头的风忽然大?了,呼呼拍打着窗木。
徐之恒突然觉得脊背发寒,他?十指紧紧抓着杯子边沿,茶水滚烫,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听?着那呼啸的晚风,他?的脸也在?烛火的照映下慢慢变得苍白起?来,就连呼吸也仿佛在?这一瞬间屏住了。
好在?徐长咎这会并?没有看他?。
他?偏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似乎是在?想事,有一会功夫,他?才看着他?开口,“若按辈分,他?该喊你一声表哥。”
“什么??”
徐之恒一愣,他?一向?沉稳,此时却被?这意想不到?的话惊得茶盏中的茶都倾倒了几滴出来,“……表哥?”
他?低声喃喃,满脸惊惑。
他?就一个姑姑,进了宫做了贤妃,也就两个表弟,一个是豫王,一个是阮靖驰。
哪里再多一个表弟?徐之恒正要发问,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名字,他?豁然抬头,那张深刻如刀斧般的脸上是没有隐藏的不可置信。
瞳孔猛地睁大?,目光都有一瞬因惊骇而变得失神。
徐长咎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已猜到?,他?放下手中茶盏,偏头看向?外头的夜色,看着庭院中微晃的树影,嗓音低沉,语调却和缓,“其实你今夜不问,我日?后也会去找你。”
“今日?陛下已猜到?他?的身?份。”
“我不清楚陛下是何打算,也不清楚他?日?后会不会怪罪于我,但你放心?,陛下近些年?虽性情反复不如以往,但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怪罪我们整个徐家,若我不幸出事,有你在?,我也……”
话还没说完,就被?徐之恒沉声打断,青年?皱眉看他?,“父亲打算一力承当?”
他?在?最初的怔忡后已恢复如常,因为捋清楚了先前没有理清楚的环节,此时的他?竟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冷静,他?看着昏暗烛火下中年?男人周正的面容,重?声,“父亲,我们是家人。”
这大?概是徐之恒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徐长咎说话。
徐长咎沉默看他?。
他?看着青年?在?夜色下越显稳重?的脸庞,看着他?紧抿克制的薄唇
,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