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和小宫女》完

她只能道:“人没了,怎地也没人告诉我一声?”

牛贵道:“她们的事你不必操心,有人去管。吴大人今日的寿宴你去了没?”

“去了。”小宫女还想着那个突然没了的四姨娘。那是个美人,很白,比起旁的妾室,更接近于苍白。她或许该多关心一下她,早问问是不是病了,或许就不会突然人就没了。

她还想说说四姨娘的事,但牛贵显然不想跟她谈论妾室们。他转了话题,问起寿宴上的事。

小宫女只能一条条回答他。

人死如烟灭。虽有点愧疚和同情,那个四姨娘毕竟已经死了,也已经在小宫女看不到的地方处理了,小宫女过段日子,便也将这个四姨娘忘记,开始习惯新的四姨娘。

新的四姨娘也很安静恭顺,就和别的妾一样。

牛贵的妾,没有一个多事的,对小宫女来说,太好管理了。

多么幸运啊。

她作了牛夫人之后,出席了一些社交场合,实是听到了许多后宅里鸡飞狗跳的八卦。

姨娘们照例每日给她请安。

处得久了,知道小宫女并不磋磨她们,她们渐渐在她面前没有那么僵硬了。

姨娘们甚至会主动上前服侍,给小宫女端茶倒水。

这原也是妾室本分,小宫女也不拒绝。只偶尔,姨娘们端着茶盏的手伸出去,不经意露出的手腕肌肤上,会露出出触目惊心的伤痕。

小宫女第一次看见还吃惊,伸出手去,那姨娘已经快速地拉上衣袖,安静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显然不想多说什么。

小宫女从来不是个会主动掺和别人的事的人,在宫里她看到宫娥们拌嘴都会绕开走。既这样,她便也闭上了嘴。

小宫女作牛夫人一年零两个月的时候,九姨娘换人了。

小宫女坐在上面,看着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错愕:“九姨娘呢?”

初姨娘说:“昨日没了,换了新人。”

阿牛是有些怪癖的。

对数字,只喜欢双数,最喜欢整数。

十是一个整数,少了一个便补上一个,总之会让这个数字保持是一个整数。

小宫女许久没说出话来。

她的目光落在妾室垂着的手臂上,华丽的衣袖遮住了她们的手臂。但小宫女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偶尔露出来的伤痕。

这天晚上她睡到半夜,被牛贵推醒了。

“做噩梦了?”他问。

她额头有汗,许久不说话。

牛贵也不多说话,只搂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背心。

小宫女紧紧抱着他,耳朵贴在了他的胸口,分明地听到了清晰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就和别的人一样,是活的,有血肉,心脏会跳的人啊。

她紧紧闭上眼。

观察了她一年半之久后,姨娘们确信这个正室是个宽厚的女子。

她们发起了突然的行动。

她们一起跪在了小宫女的面前,恸哭乞怜,求她救她们。

她们掀起袖子,撩开衣裳,给她看了她们的身体。

小宫女感到晕眩,她猜想的、怀疑的,都成了真。

怎么会这样……

是的,她以前在宫里,也听说过,有些有权势的宦官,会对女子这样。

她只没想到,阿牛也是这样。

阿牛明明,对她很好。

但四姨娘和九姨娘的香消玉殒证明了阿牛对她很好,牛贵对别人却不会这样好。

“夫人,夫人!”初姨娘爬到她跟前,捉住了她的手腕,苦苦哀求,“求求您!只有您能救我们!”

初姨娘抓得她的手腕都疼了。小宫女十分惶恐。

她这一生,没害过人,但也没救过人。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救人的能力。

她们为什么会觉得她能救她们呢?

但她也没经历过被十个人跪着磕头求救。

她扛不住,说:“我,那我试……”

这时候,却响起了男人的声音,问:“这是在干什么?”

那个声音不高,他从来不高声说话,但他的声音,对姨娘们来说,宛如割命的刀。

她们都匍匐下去,初姨娘不敢放开小宫女的手腕,死死地抓住了。

“在……在说……”小宫女抬头,想试一试。

却看到了男人看她的目光幽幽。

那不是阿牛看她的目光,那是?

是监察院都督牛贵啊。

【别开口!别开口!】

她内心里有个声音警醒大喊!

一丝寒意,缓缓爬上了背脊。

与这个人相识十二年了,真的认识他吗?真的了解他吗?

他为什么在她面前做了十一年的“阿牛”,又为什么让她做了牛都督的夫人?

小宫女知道自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她这一辈子的智慧,都在这一刻显灵了。

天上哪会掉馅饼?世上哪有白得的富贵?便是御膳房的人塞给你一块熏肉,你也得回一双袜子,才算扯平了。

想得到一些,就得付出一些。

这世上的,都是等价交换的。

他说到了外面,会发现人和事都跟想的不一样。

她天真地以为,说的是他房中还有别的女人。

原来不是,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在那个男人幽幽的目光中,她明白了。

“阿牛”给了她一笔足够下半辈子生活的金银,结束了他们这一段对食的关系。

但她没走,她为了“阿牛”留在了深宫里。

作为回馈,牛贵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成为牛夫人,让她分享他的富贵和权势。

监察院的牛贵,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吗?

作牛夫人也有一年多了,小宫女如今已经不像从前在深宫里那样消息闭塞了。她已经很知道监察院的牛贵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会。

【别开口!别开口!】

小宫女的指尖发抖。

【别让阿牛变成牛贵!】

【别把自己变成十分之一!】

小宫女的身体也发抖。

她是个十分胆小的人,当感到强烈恐惧的时候,便会这样。

“在说……”她努力让牙关不要抖,因为会发出格格的声音,“在说……”

房中死一样静静。

牛贵看着这妻子,等她把话说出来。

“在说……今天晚上吃鱼,”她艰难地问,“你想红烧的,还是清蒸?”

牛贵认真地想了想,道:“干烧吧。放些辣子。”

“好,那就叫厨房做干烧的。”小宫女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