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亲事就算是成了

殷受沐浴完完,上了床榻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都是甘棠的模样。

且一旦接受这个事实,连她古怪的病、时而疯子一样的想法和念头,甚至是脸上的伤疤,都变得可怜可爱起来,当年害怕祭祀时故作镇定很可爱,从锅里捞起小孩很可爱,站在台上教授知识很可爱,认真画图做研究时也很可爱,连哭起来都分外的挠他的心肝……

他可能是真的疯了。

他被她像碳渗透铁一样的彻底渗透了,一颗心开出来的空隙都被她填满了……

殷受翻了个身,拉过被子蒙住脑袋,想着想着又翻了一遍,最后掀开被子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了,两方结盟的事可以以后慢慢想办法,让她嫁给了旁人,他只怕要悔恨终身,他非得要想办法搅黄这场婚事不可。

那付名该不会当真不知趣,晚上去寻她同塌而眠罢。

殷受心头一跳,飞快地下了床榻,往圣巫女府奔去了!

殷受熟门熟路,自后门翻进去也没惊动旁人,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光,想来已经睡了……

殷受上了房顶,扒开茅草往下看,见甘棠一个人躺在床榻上,心里松了口气,借着透进去的光,能看见甘棠正睡得香甜的脸。

殷受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住了想下去陪她的冲动,克制地回了住处,把靠在门边打瞌睡的唐泽叫醒了。

“圣巫女的迎亲礼是在何时?”甘棠不肯悔婚,直接抢亲是下下策,这件事要做,便要做德滴水不漏,一击必中,让鸣方和土方吃完这个闷亏,还说不出话来。

听主上问起圣巫女的婚事,唐泽被瞌睡虫搅得一团乱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精神抖擞地回禀道,“下个月己末,离今日还有五旬的时间,主上,要属下们毁了这门亲事么?付名和陶邗死了,这亲也就结不成了!”

殷受摆手压下唐泽的话头,事关邦交大事,不能胡来,他明日出兵孟方,兴许是个契机,能两全其美的契机。

殷受拿了火把,站在巨大的舆图前,他对孟方、鸣方、土方了如指掌,看了一会儿,心里便有了主意,当下便朝唐泽吩咐道,“去把商容请来,便说有要事相商。”

商容虽掌管礼乐,但当年也跟着祖父南征北战过,唐定唐泽虽有领兵作战的经验,但都没经历过什么大阵仗,他要做的事要确保万无一失,商容眼下在竹邑,对殷商忠心耿耿,是领兵打仗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唐泽领着商容急匆匆进来,见了殷受便躬身行礼,“见过受王子。”

殷受快步迎了出来,将商容扶了起来,”今次急匆匆将世伯请来,是有要事相商。”

商容回道,“可是明日行军伐盂方的事,老臣愿意随行。”

“非也。”殷受坦然道,“晚辈溶了一千铁犁铸造了利器,对付盂方四千人足矣,请世伯来,是想让世伯另领余下四千将士,潜入土方,拿下土方城邑,再由若河东进,攻下鸣方,擒拿鸣侯与东土伯。”

商容面上有震惊之色,慢慢神色亦严肃起来,“你要搅了两族与圣巫女的联盟?”

“这只是其一。”殷受未曾隐瞒,道,“如今我殷商四土不稳,周人压境饥国,诸侯离心,正是需要一场胜利来威服四方的时候。”

殷受说着眼底光华大盛,沉吟道,“眼下两族沉浸在与圣巫女联盟的喜悦里,绝不会有警惕戒备之心,正是征伐的大好时机。”殷受请商容来,自是有把握他能同意,土方和鸣方臣服于圣巫女,比不得直接归顺与商王室,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商容眼里皆是赞赏之色,“一举攻下三方,倘若成了,我殷商名声震服,想必夷族鬼方也能安分一段时间,再不敢轻易来犯。”

殷受见说成了,朝商容重重拜了一拜,“还请世叔助我一臂之力。”五十日的光景,足够他把一切事情办妥了。

“老臣亦是商人,义不容辞,为免惊动两族王子,明日老臣便点兵随你一道启程。”商容侧身避开一礼,看着殷受又问道,“坊间传言王子心悦于圣巫女,可是真的?”

原来世人早先便看出来。

只他一人当局者迷,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殷受长长吐了口气,朝商容坦然回道,“晚辈明白得迟,让世伯笑话了。”

商容看着少年人火光下有些微微泛红的脸,摇头失笑,“即是如此,你可想好了,你这么做,事情一旦败露,圣巫女的怒火,你可受得住。”

殷受点头,一来甘棠就是怒极气极了想揍他,也比嫁给旁的男子强,二来这是一个中兴王室,稳定四土的好时机,把殷商的兴衰压在甘棠一个人的品性上,实在太冒险了。

殷受斟酌道,“请世伯约束士兵,不俘虏人牲,不毁坏庄田,尽量不伤人性命,围困国邑将其降服便可。”如此他不伤人性命,甘棠的怒气会小些。

“这倒是难。”商容笑道,“不过老臣会尽力的,圣巫女有大才,想收为己用,没有比婚嫁更妥当的办法了,老臣也乐见其成。”

殷受大喜,拜道,“子受谢过世伯!”

两人点着火把商议了一夜,直至天天际泛白,便穿了铠甲,领兵启程了。

女奚早早候在外头,见殷受出来,便把偌大一个包袱奉了上来,回禀道,“是圣巫女让准备的,都是些救急的药,让王子带上,以防万一。”

殷受接过来,问道,“她怎生没来。”走之前,他很想再见她一面,自昨晚起,他都是这么想见她的,到今日了还没有消停的迹象,可见是真的恋慕上她了。

女奚回道,“同名王子一道去杨山了,天不亮就出发了。”

殷受薄唇微抿,又想着正事要紧,便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收了包袱,勒马转身,启程了。

甘棠不知殷受背地里正盘算的事。

她依然很忙,除了管理矿山生产,盯着牛二他们培训新的炼金师和匠人外,还抽空研究了油灯。

用麻子油和桐油做脂膏,灯纤草和麻秸做灯柱,再加上青铜浅盘,高柄木座,活动门的灯罩,组合起来就解决了晚间照明的问题。

效果也很好,将能利用的夜间时间也用起来了,她在村落广场边铸造了一株百盘灯树,每晚点到月上梢头,一来给上山打猎晚归的人指路,一方面能利用晚上漫长的时间做活。

几日过去后,便有聪明的农人农妇去广场上聚众做活了,有缝补衣衫兽皮的,也有打理谷物粮食的,效果很好,甘棠便打算推行油灯,主要先做成精致的高端品,卖给贵族们,敛财后再来开矿冶铁,扩大牛耕范围。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得很快,除却偶尔听一听对盂方征伐反击的战事消息,其余的时间甘棠大多都在各处矿山间巡视。

甘棠对成亲这件事不讨厌也不上心,直至婚期将近,被甘玉捉回去试穿了结婚用的正服,这才有了点要成亲的感觉。

昏礼不用乐,昏礼不用贺,但竹方的百姓们都很高兴,载歌载舞,街道上也热闹起来,一派喜气洋洋。

甘源是铁了心要让她成亲, 速度快得甘棠来不及反应, 睡一觉起来, 未婚夫们就站在她面前了。

人是早就送来竹邑的, 房舍也是新准备好的, 甘源态度强硬,把一切都坐实了,甘棠都不能说个不字。

两个十五岁的王侯子弟,和甘棠在大商邑见到的那些很是不同。

纯正谦和, 尤其是付名, 人未走近, 心里的善意一波一波往她这边送, 被她看一眼, 清俊的脸上竟还飘起了一层薄红。

甘棠:“…………”

她心里很明白付名眼里的爱慕是怎么回事,她一个二十好几的成年人,被硬塞进了个嫩壳子里,再加上地位特殊,这个古老的年代又太过落后, 她脑子里装着华夏子民上下几千年的文明史,各行各业她提点两句都可能带来风潮和巨变。

像现在时人爱喝的清茶,渐渐成为招待客人的必备品,茶的种类也多了起来,甘棠叫不上名号, 但各有创新各有风味。

还有风靡起来的面食, 让旱地小麦在一众五谷杂粮里脱颖而出, 种植的面积更广了,吃法也丰富多变了起来。

面饼,面汤,面块,除了面条外应有尽有,甚至加了烤肉做成可口好卖的小吃。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只要领导者给他们开一条路,他们能走得又好又快。

农具上也有许多改进和创新,甘棠先前遗漏了的铁搭,还有各式各样更容易翻地开垦的工具,也一一被创造出来,百姓们甚至懂得了将打猎捕获来的牛圈养起来踏粪,这样比起种植绿草,增肥土地的效用更高,也渐渐摸索兽骨熬汤搅拌种子,种出来的禾苗又茁壮又饱满。

农闲时种在地里的野菜养得好的,就背到远一些的城镇售卖。

在山上见到些什么稀奇的物种,野树野果,必定弄回来给圣巫女辨别。

如今甘棠有一整间屋子来摆放栽种这些植物,但凡发现有用的,或是可入药,或是入食,她都会奖励来人一枚海贝。

群众的力量非常强大,没有几个月,甘棠便发现可食用的葱、水荸荠、燕尾草等等,还有些甘棠叫不出名字,但实验过后能食用的野菜和草药,餐桌上的蔬菜水果也多了起来,总体来说收获颇丰。

人饿起来大概连土都想吃,什么变质的,长得怪异的,第一反应都是能不能吃,不确定的都送来了甘棠这里。

甘棠在收到一小桶豆芽菜之后,觉得子民的思路越来越开阔了,提笔写了点豆芽的成因和注意事项,让平七送去给竹侯,豆饭的味道不怎么样,多开发几样吃法,也是好的。

很多时候她只是起一个引导思路的作用,但子民们总会将这些功劳都归在她身上,付名大概就是这样了,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当年她又救过他一命,把她当成救苦救难的大英雄了。

甘玉把付名送来草药花圃里,给了付名一个鼓励的眼神,自己就溜之大吉了。

十五岁的少年人再没了当年瘦弱的模样,个子不高也不矮,面庞清秀白皙,腰间悬挂了一把短剑,是甘棠当初甘源带去土方鸣方的其中一柄,想来东土伯夫妇将他保护得很好,像个涉世未深的读书人。

因着与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差别有点大,甘棠就多打量了两眼,眼见付名在她的注视下脸上飘起一层绯红,接收到的情绪越发浓烈,不由尴尬地挪开了目光,心说孩纸你年纪还太小,等再长大些,就不会再崇拜英雄了。

付名上前一步,与甘棠行礼,声音也温温软软的,“付名见过圣巫女,当年多谢圣巫女救命之恩。”

甘棠摆手,温声道,“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早忘了。”

甘棠话说完,付名也不与她辩解,朝她一笑,转而问,“那棠梨你在做什么,我识字,这两年也跟着大商邑的巫医们学医,棠梨你编写的医书我都学会了,能帮你什么么?”

他态度温和,是真正的让人如沐春风,传递过来的善意是除了甘玉之外最浓烈的一个,让甘棠也不由跟着放松下来,“那付名你来帮我登记这些草药,一会儿要给村民们发放奖励。”

“哎!”付名解了身上的佩剑搁在了干净的石桌上,提笔记了起来,等记到那一桶豆芽,拿了一根起来闻了又闻,好奇问,“棠梨,这是什么?”

“是豆芽。”甘棠把插了竹片的草盆子都搬过来,回道,“能吃的,清甜可口,恰好,晚上让厨房煮豆芽汤给你喝。”

付名高高兴兴应了,甘棠见他放松不拘束,自己也松了口气,少年人被送来异国他乡联姻,再加上要和旁的男子一起成亲,她还担心他过得不自在,情绪不好,能开开心心的,总比郁郁度日的强。

甘棠看着少年明朗的神色,温声道,“你就把圣巫女府当自己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其实年长你很多,以后你就是我弟弟,我罩着你。”

付名正提笔的手一顿,竹简上便多了一团墨渍,偏头看着甘棠,抿唇道,“付名不想当棠梨的弟弟,不过喜欢棠梨是我自己的事,我能像现在这般,站在你背后就好。”

少年的目光诚挚,甘棠听得失笑,年少慕艾之年的心动,谁又分得清楚是爱恋还是崇拜,长大就好了,谁年少时还没崇拜过英雄,这种事,年纪越大越能懂,甘棠索性不再提这件事,转而道,“我还新编了些医书,正要送回大商邑的学舍,你喜欢的话,我让平七拿一份来给你。”

“好,喜欢,棠梨给的都喜欢。”付名就乐开来,笑起来跟雨后的晴空一般,轻快明亮的情绪一堆堆传染给了甘棠。

甘棠转身吩咐平七去府里边取医书,心说造孽了,这么纯粹的少年人。

平七出了花圃就遇上正站外头的三王子,被那周身散出来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寒颤,忙行礼,“见过三王子。”

殷受没理他,本是想转身就走,又快步进去了,脚下生风,再不肯再多听里面的人多说一句,听说圣巫女的亲事后生出来的烦躁和不悦在见到花圃里这一幕后滋生到了极点。

殷受进去后见甘棠朝他招手,并且神色如常,就更烦躁了,进去目光看向石桌上的短剑,心里越发暴躁,盯着付名问,“棠梨,棠梨两个字也是你叫的么?”

他这么明显的敌意,甘棠都吃惊不已,更勿论付名了。

付名脸色霎时有些发白,搁了笔站起来,回道,“殷受你是殷商三子,我亦是东土伯的王子,再者我和圣巫女定了亲,叫棠梨再自然不过,倒是王子你,待我和圣巫女完婚,就不好叫她私名了。”

“放肆!”殷受听得发怒,付名这是挑战,一个男人朝他发出的挑战!

甘棠看着毫不相让的两人,竟十分荒谬地想起了那日她和羊羚对峙的情形,顿时打了个寒颤,赶忙上前把殷受拔[出来的剑压了回去,莫名道,“阿受你怎么了,心情不好么,发这么大火,付名与我有婚约,不是外人。”

他会不知道付名是谁么,殷受心里的火滋滋往外冒,烧得他五脏烦闷,还有那个陶邗,如今也在驿馆里养着了。

两方诚心要与圣巫女联盟,可以说是完全没把商王室放在眼里了,有了竹方和鸣方,说圣巫女三分天下占其一,一点也不为过,还有这个付名,往后成了她的夫君,她最亲密的人么?

甘棠又朝付名道,“阿名,阿受是我的好友,他人很好,你们以前没见过,以后就认识了。”

付名点头道,“我知道的,三王子殷受与圣巫女自小相伴,情谊颇深,我都知晓的。”

甘棠只觉自己给双方介绍完,气氛更僵硬了,尤其是殷受,心底的敌意一层盖过一层,不用想都知道,这殷商三王子是在忧心她和土方鸣方结盟会对殷商不利。

甘棠想着抽空再表表忠心,眼下也不说什么,只问道,“听说盂方侵扰西边,商王派你和商容一道出征,出征的日子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