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也不再问他,马出了竹邑,下了宽道直接往小路去了,如此又跑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看得见炊烟,马这才慢慢停下来。
殷受拉着甘棠下了马,拿出面巾给甘棠带上,拉着她往村子里头走。
远远就能听见孩子的啼哭声,殷受拉着甘棠往里走,边走边道,“眼下是十月,村落里没有粮食吃,再加上被已方抢掠过,众人难以渡日,我带你来瞧瞧。”
殷受心里憋了劲要让甘棠改了她身上的怪毛病,地方也是留心挑好的,干干脆脆杀个人她下不了手,那是在甘府里窝久了,被甘源甘阳甘玉宠坏了,没见过阵仗。
甘棠因着这几日对‘人’犯怵,这时候听殷受这么说,虽不知他想做什么,心里却有些不安,被拉进去看见村头的情形,就如遭雷击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房屋破败,门前的木盆里放着半截身子,没有头,手臂和大腿都不在了,鲜血淋染得到处都是,旁边放着口石锅,下头烧着柴,锅边围了不少人,皆是难民模样,死死盯着锅,目光贪婪垂涎,那断臂残肢拿出来,不管烫不烫,提出来五六个人就围在一边啃食起来。
甘棠浑身僵直,三魂七魄散了个干净,胃里面翻江倒海,鼻尖似是有焦肉的味道,耳侧婴儿孩童的哭声更甚,催命符一样又尖又细,抢食不均的争吵咒骂声越来越大,打起来的也有,夺食而逃的也有,连血也有人够着要喝了去。
又恶心,又渗人,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她不要在这里待着,快离开这里!
甘棠吐得浑身冷汗气若游丝,精神恍惚慌乱,目光游离四处找来时的路,却如何不肯再多看一眼了。
殷受冷眼看着甘棠快哭出来的模样,一把将浑浑噩噩要走的人逮了回来,厉声道,“去哪里!往里面走!”她这毛病很糟糕,害人害己,得早日掰正了才行!
甘棠拼命挣扎,却因为精神恍惚混乱,连身手武功都忘了,被拉着往里面走,不小心瞧见锅里还睁着眼睛的孩童时,顿时崩溃的大哭起来,“我不去,我不去!你自己去,你这个吃人的恶魔!”
初见那会儿她高高在上沉静如神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殷受看着跟野兽一样没理智拼命挣扎踢打他的甘棠,心里即失望又生气,捉了她的手制住她,半携半抱扯着她往里走,“你到底是什么毛病,这就受不了了!”殷受有和甘阳一样的困惑,岁末草木枯萎,猎物少,没吃的再正常不过,从别处抢不来吃的,自然只有吃人这一条路了,偏生她当真受不得,看看现在这副样子,简直要把他气乐了!
殷受吓退了一些想上前打劫的人众,越往里走越是破败的房屋,黄土地上横横竖竖躺着人,路边一个稍稍年壮一些的男子手里拿着石刀,正戒备地看着家里的锅,旁边妇人正要把个裹着焦叶的孩子扔进沸水里。
殷受拖着甘棠往里走,却不想一个不注意,甘棠疯了一样大叫一声咬了他的手臂,他不防备吃痛松了手,甘棠就立马冲了出去,往那锅跃去了!
甘棠的痛叫声和婴孩的哭声胶着在一处,在这村落里却没激起半点水花。
甘棠抱着孩子塞到凉水里,一边哭一边给孩子检查,好在那焦叶厚实嫩绿,挡了些沸水,她又抄起来的及时,没烫到多少,只孩子受不得痛,被水烫到便哇哇大哭起来,甘棠看它的模样,崩溃不已泪流不止。
这不是人待的年代,她受够了,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甘棠一双手红肿起泡,却不知疼一样只哄孩子,偏生她自己还精神恍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殷受看得无话可说,她真的像怪物一样,处处都格格不入!
殷受在旁边看着,那家主和女人以为他们是来抢食的,又见他们穿着富贵,迟疑着没敢动手,只到底不被饿死的渴望更深,还是道,“把粮食还回来。”
殷受朝甘棠道,“快把孩子还给他们,他活着也养不活长不大,还不若当粮食早死的好。”
这是人说的话么?
甘棠看向殷受,嘴唇蠕动,这是人说的话么?
殷受目光落在甘棠红肿蜕皮的手上,心里一滞,半响有些泄气无力,朝那男子扔了两个朋贝,道,“这孩子我们带走了!”
两个朋贝是大价钱了,那男子和女子高兴得不行,连连朝殷受行礼,殷受上前,避开甘棠的手,拦腰将人扛起来,出了村落便将甘棠放在了地上,负手道,“你救得了一个,还能救得了全天下的婴孩么,荒年易子而食的事再正常不过,你管得过来么?”
甘棠愤怒恐惧难过恶心各式各样的情绪全部混在一起,四处冲撞,无处发泄,听了殷受的话,彻底失去了理智,赤红着眼睛盯着殷受,又哭又笑地痛骂道,“你还好意思说!这都是你们造的孽,你是商王子,你还有脸说,百姓们过不好,都要吃人了!你还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厚脸皮!厚脸皮!又无能又懦弱,百姓们都吃孩子了,竟不以为耻,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活该!活该要亡国了!”
这时候的人被分很多种类,卜辞中的人,或者人众,通常来说指的是最底层的非自由人,地位只比羌人好一些,但都是比牛、羊、犬、豕等上乘的祭品。
祭祀越重要,祭祀的规模越大,祭品的数量也就越多。
有时候没有那么多奴隶,一些还算自由的民众,也会用来充当祭品,献给各类各样的自然神和祖先神,名目繁多。
云,雨,雷,河水山川,甚至是一些特别的树木、石头和土地,都会收到凡人们献上的孝敬。
献祭的方法也很多,活埋,对半砍,割头断肢,沉河等等各式各样。
最多的时候是用火烧,因为这里的人相信浓烟会将祭品带给先祖神明。
殷墟发掘时坑底密密麻麻的人头白骨按规律摆放得整整齐齐,少的数俱,多的数百俱上千俱,光是看着便让人毛骨悚然,甘棠明白这是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一,但当真身临其境,就完全不是在旁边看着追忆感慨历史那么一回事了。
征伐它国战前战后的祭祀规模都很大,使用的人畜祭品最多,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多到哪怕以殷商如今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多‘人祭’来源,也要硬给它凑上了。
这一任商王此前甚少对外征战,寻常祭祀用不着甘棠出马,她乐得窝在府里修习文武艺,这次却是不同了,她的封地在竹方,再加上此行占卜祭祀商王点她负责,是非得要面对这些事不可了。
甘棠被甘阳拉着往里面走,越走越是心慌意乱,手心里都是湿汗,她宁愿当个屠夫,再杀上几百头猪几千头羊……
甘阳紧了紧握着甘棠的手,无奈道,“甘棠你胆子怎生这样小,这些年祭祀的名目少了很多,七八年前那会儿祭祀社神,羌人还是十人十人的杀,现在是没这么多人可杀了……”
“听阿父说,当年先祖们出战,少则上百,多则上千,都是献给先祖们,以求战事顺遂的……”
社神是各处的土地神,只是一介小神,重要但不拔尖,甘棠知道到了帝乙帝辛这两代,人祭的数量已经少了很多,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烧死一个活人,和烧死一百个,一样是不能接受的事,这不合法,也不合情理……也与她的思想想违背。
甘棠没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想说放弃,沉默地跟着甘阳到了一个栅栏前。
里头歪歪斜斜的躺着许多人,衣衫褴褛,火把光线微弱,看不出样貌,但男男女女皆有,还有两个身量瘦小的,看样子还没有她高。
甘棠连呼吸都不会了,屏声问,“死了么?”
“没有,只下了昏睡药,先试试这个罢。”
甘阳摇头,见甘棠不动,侧身握住甘棠的肩膀,俊目里是不常见的厉色,“甘棠,打起精神来,他们是奴隶,和我们不一样,比牛羊还不如,你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习惯了就好了。”
甘棠握着剑的手发颤,连脚步都迈不动,僵持了半响,甘阳递了个火把给她,泄气道,“好罢,棠梨你把这个丢进去就行了,一了百了。”栅栏里铺满了干草,一扔进去立马能烧起来。
竹方是圣巫女的封地,火燎祭祀时她势必要放这么一把火,将祭品烧成骨灰,以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
甘棠看着火把身体晃了晃,手里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也觉得那火光会吃人一般,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往后踉跄了一下,彻底失去了理智,不住摇头,她做不来,做不来。
甘阳见甘棠满脸泪痕,心里又好笑又无奈,给她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好罢,一步步来,为兄放火,你在旁边看着,先练练胆子。”
甘阳说着就要将手里的火把扔进去,甘棠一把接住了,见甘阳微怒地看着她,寡白着脸不说话了。
甘阳头疼,知道今日是不成了,僵站了半天,探口气拉过甘棠往外走,走出老大一节,离那圈牢远了,见甘棠越走越快,好笑道,“白费了那三十几只豕,为兄总算知道阿父为何不让甘玉跟着一道来了,他来见你这样,还练习什么……”
甘棠听着甘阳数落,紧紧拽着他的手,没回答,另外一只手飞快地摸了两把眼睛,心里丧气得不行。
甘阳看妹妹这样,灭了火把,将只到他半截高的妹妹一把抱了起来,拍着她的背不住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杀便不杀罢,咱们下次再杀,离竹方还有些路程,慢慢来,实在不行,大兄想办法先支应过去,以后便以后再说了。”
能有什么办法,不能献祭神明,是对神明不敬,在殷商是重罪。
甘棠眼泪流得更凶,很快就将甘阳的前胸润湿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