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含笑点头。
“皇额娘,女儿知道您跟贵娘娘和睦,我也常去找她玩耍。可在听说贵娘娘生是公主后,我忽然就松了一口气。”替额娘,也替她亲弟弟永琮。
皇后无声搂住女儿,和敬公主继续道:“女儿觉得自己有些……有些自私,有些,有些坏。我会为贵娘娘生是女儿不是阿哥而私下高兴,虽然也同情和婉只怕要和亲蒙古,但因不是自己要远嫁,也会心有余悸庆幸。皇额娘……”
这位大清嫡出公主,向来风光傲物,如明月昭昭,可骤然发现自己阴暗自私,旁人都未曾发觉开口,她就先不安羞愧起来。
皇后轻轻拍着她脊背:“和敬,私心人人都有。只因在这世道,人人想要活着,想要活好。许多时候路就是这么窄,容不得两个人去走。”
她目光渺远望向窗外:“我曾经跟贵妃说过,她生个儿子也好,若是永琮不够出色,她儿子,总比其余跟本宫不亲近庶子做太子来强。”
和敬仓皇抬头:“皇额娘,永琮怎么会不聪慧,您想多了……”
皇后摇头:“你看,额娘特意向贵妃说明,也是跟自己画一道线,就算贵妃生了阿哥,我也不会对她们母子不利。可正因为我需要特意去强调这件事,才说明,我心里也是畏惧过。”
皇上对贵妃心思,没有人比皇后看更明白了。
皇上虽不是顺治帝那样痴情起来不管不顾人,更不是个专情性子。可贵妃与六宫妃嫔,在他心里确实是不一样。她孩子,自然也是不一样。
皇后轻声道:“和敬,每个人都有自私一面,这是人本性,正如兽类茹毛饮血为了活下去,人也要挣命活下去。可和敬,人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私心与恶意,那就会沦为野兽无益。”
“你为自己私心羞愧,正说明你是个好孩子。”皇后叹了口气:“还好你是公主,以后又在京城过日子,有我庇护。否则你这样心思,叫人怎么放心呢。”
若想做个无暇好人,就要比恶人花十倍心力与智慧,因为作恶人是没有底线。只靠着自己是个好人,会被吃骨头都不剩。
皇后自问,若自己只是一味柔善没有手腕,早被人害到不知道哪个冷宫里蹲着去了。
“和婉婚事……”皇后眼中也有不忍:“你皇阿玛心中已有决断。准噶尔不说,大小金川也自年前起就有些动荡。”
皇后虽闭口不谈,但多少知道些外头大事。
皇上年前之所以紧着把高斌这个吏部尚书都派出去,解决南边数省白莲教动乱,正是因为要先安国内,再腾出手来打大小金川。
既如此,蒙古自然是要用。
和婉和亲,势在必行。
果然,二月二十日,皇上下旨,和婉公主赐婚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塞德。翻过年去就完婚。
圣旨一下,自是没有转圜余地。
和亲王府听闻这道圣旨后,真是人人头顶顶着一块阴云。
次日,京中各王公勋贵之家,都惊闻:和亲王突然过世,如今门口都换了白了。
众人大惊:这可是皇上亲弟弟,当朝亲王,怎么骤然猝死?
高斌立命人更换素服,速速备吊唁之礼和准备路祭。亲王之丧仪,送殡当日,必要封路净水洒街,官员们除了在送殡沿街设上路祭外,还要行一跪三叩礼,奠酒,读祭文。
和亲王可是皇上唯一亲弟,高斌一点儿不敢怠慢,连忙一一吩咐下去。
然而在他自己准备出门前,外头管家又一脸匪夷所思来报:“老爷,和亲王原来没死。”
高斌立刻横眉立目:“荒唐!亲王生死岂是儿戏!王爷既然尚在,谁敢传出这等恶毒传言?”
管家期期艾艾:“消息是和亲王府自己传出来。”
高斌见下人也说不明白,索性还是备马,直接自己去看看。
只见和亲王府门口已经全然挂白,一色戳灯都换了白灯笼,白茫茫穿孝仆从两边侍立。等着接待客人。
随从递上名帖,自有人前来奉迎。
高斌刚摆出一脸沉重进门,就跟出来讷亲撞了个对脸。
讷亲扯他:“别去了别去了,皇上白龙鱼服,在里头对着和亲王拍棺材板呢,咱们可别去找骂。”
讷亲一脸晦气。
他一听和亲王突然过世,惊讶之下立刻前来吊唁。一来他如今是首席军机大臣,按理说全国上下事情得一并抓起来,亲王过世这样大事也不例外;二来就是和亲王曾经暴打过他,两人是有梁子,所以他更要格外显得重视一些,免得有人参他对和亲王怀有私恨,不肯尽心。
所以他立刻就来了。
然后就撞上了匪夷所思一幕。
和亲王府内明芳阁停灵处,和亲王本人坐在棺材里,伸长了胳膊拿供桌上供品吃,因够不着,还骂旁边下人:“没长眼睛呢,给爷递一个过来。”然后吃着苹果继续骂人:“怎么哭这么不尽心!再不好好哭,爷让你们进来躺着!”
于是和亲王府一片山摇地动哭声。
讷亲当场就懵了。
他怕和亲王是疯了,万一再冲出来打他,所以讷亲隔着老远劝说和亲王。委婉表示虽然从前王爷就行事出人意料,但装死出殡实在是太过了,也不吉利啊。
和亲王就热情招呼他:“人哪有百岁不死,实在用不着忌讳。正如那戏本子,上台前总要排演几遍——如今我若不先演几遍,怎么知道这些人来日置办合不合我心呢?”
讷亲瞠目结舌,直到皇上驾到。
一见皇上冷脸,讷亲就忙告退,这对兄弟必是有话要说。
果然,皇上看着坐在棺材里一脸混不吝和亲王,冷道:“你是对朕圣旨不满吗?”
和亲王梗着脖子道:“臣弟不敢,臣弟也是皇兄奴才,自然会遵旨,和婉该嫁到哪儿去就嫁到哪儿去-->>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好了。”虽这样说,却把手里苹果给捏碎了。
乾隆忍不住怒喝道:“既然不敢不满,那你为什么做这样荒唐事儿!丢尽了皇家颜面!”
谁料弘昼更大声:“因为我就是不要脸!”
皇上叫弘昼气要命。
却见弘昼坐在棺材里大哭了起来:“皇兄,你只有一个嫡女你舍不得。可皇兄,我有好几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嫡出女儿啊皇兄,四哥啊……”他边哭边喝酒,还把个小银壶在棺材里磕哐哐响。
酒水还溅了几滴到皇上身上。
吓得和亲王长子永壁连忙上前磕头请罪。
皇上面色阴沉怕人,似要大怒,但最终只是长叹一声,对侄子吩咐道:“罢了,他愿意在棺材住,就都不要管他。”
皇上拂袖而去。
方才磕过头后就避开圣驾,在屋里躲着和亲王嫡福晋乌扎库氏哭着出来,想把和亲王从棺材里拖出来:“你去给皇上请罪!女儿咱们已经保不住了,你还要顶撞圣上,是要拖累一家子去死吗!”
和亲王冷笑道:“皇兄又不会杀了我头,他只有我这一个亲兄弟了。他是亘古未有圣明天子,我是自办丧事荒唐王爷,他才不会杀我,只怕也不会罚我呢,他会一辈子宽容我罪过,让天下人笑话我,然后敬仰他!”
说着说着哈哈笑起来:“小时候觉得皇阿玛严苛,如今才知道,再宽厚兄长做了皇上,也不如自己最严苛阿玛做皇上。”
乌扎库氏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要和亲王去请罪了,连忙又拿了个供品堵住他嘴,心烦道:“罢了,你就在棺材里坐着别出来了。”
弘昼继续‘桀桀怪笑’:“你们请我也不出去,我就睡在棺材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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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和亲王还是很快食言了,他‘头七’还没过,长子永壁忽然就跑进来道:“阿玛阿玛,我妹夫死了。”
和亲王把棺材里铺上厚厚棉被,又因为是亲王礼制棺材,倒是也不狭窄,外头棺椁跟棺材夹层还被他塞上了保暖厚棉花,棺材里头还有几个热乎乎手炉,别说,和亲王躺着还挺舒服挺暖和,就这么睡了过去。
听了这话,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妹夫,什么妹夫?”然后才瞪大双眼:“博尔济吉特氏那个蒙古崽子死了?!”
永壁脸上又是欢喜,又是要表现出悲痛,搞得有点抽筋似,连连点头:“对啊,巴林王爷儿子死了自然也要报往京中,皇上赐婚公主圣旨也发往蒙古,两边大概在路上错过了。皇上圣旨发出去第三天,算来还没到蒙古呢,巴林氏报丧人就先到京城了。”
和亲王热切问道:“啊,怎么死?”
“喝酒纵马,纯粹是自己作死。”永壁叹口气:“也是可怜,不过巴林王爷有八子,想来虽然伤心,但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见自己阿玛瞪眼,永壁又忙道:“不过其余儿子年龄都与和婉不相当,不是已经娶亲就是不足十岁。”
和婉是皇上亲封公主,总不能去当妾室。
和亲王手一撑,跳出了棺材:“你懂什么,和亲女子,与夫君配不配是最不重要,我这就要进宫。”
永壁独自面对庭中棺椁丧仪,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下人们也懵了——他们还奉旨在这里哭丧呢,这会子棺材里‘尸体’都跑了,哭还是不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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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也在头疼。
要是消息早那么两天送到,自己就会给和婉另择夫婿,偏生现在圣旨已经发往了巴林部,他好好侄女兼养女成了个未亡人。
蒙古那边倒是不讲究这些,如今还能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
可满人入关多年,早以自诩礼仪之邦,唯恐被汉人说是蛮夷。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汉奸要比日本人还像日本人。
所以大清对女人礼教,简直比之前汉人统治时候还要严苛。
皇上自然头疼:立刻给侄女指婚改嫁,似乎不太好,又有些闲着没干文人要叽叽歪歪了。
李玉诚惶诚恐声音传进来:“皇上,和亲王求见。”
与此同时,和亲王也已经在外面汇报起来:“皇兄皇兄,臣弟来给您请罪磕头啦!”
皇上:……
他扬声道:“李玉,哪里来宵小贼子冒充亲王?俱朕所知,和亲王头七都快到了!”
李玉尴尬对着和亲王笑,还把身子躲远远,和亲王连讷亲大人都打,何况自己了。
说曹操曹操到,讷亲作为首席军机大臣,正来跟皇上汇报备战大小金川之事,一路想着正事,走到门口才看到和亲王,脸儿都白了。
和亲王立马抓住他,笑容满面:“哟,这不是我们军机处总领班大人吗?李公公快点通传啊。”
讷亲被他抓在手里,脸更白了。
而皇上见和亲王跟着讷亲就溜了进来,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当做看不见他,听讷亲汇报大小金川战事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