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57 所以, 我向着光的方向跑去
01.「赤谷」
说来, 赤谷海云这个名字还是医生取的。
我第一次写下这个代号时都会在想, 这个名字背后承载的意义是什么。哪怕是注册一个社交网络的账户也是要花时间想个名字。我是懒得取名的那种,凡是需要有代号的时候,只是取名字里面的一个字,或者拆分, 像是变成八八口, 或者用罗马音,或者用同音字, 又或者转换成其他语言的形式。但是总归只是在想。
从温暖的羊水里出来后的记忆都是零碎的。
我看到了陌生的脸庞, 我看到了冰冷的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我看到纷乱的血色,我也感受到了沉沉的困意。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澎湃的海潮声, 哪怕只是海水卷着细细的雪白浪花对一个婴儿来说, 也是致命的汹涌。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做死亡, 却已经体会到了死亡的痛苦。
从那以后,我惧怕一切让我死亡的事物。
再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开始活出自己的「价值」。
每天开始吃各种药物, 每天做各种实验,那是很痛苦的经历, 但是我知道我不想死, 所以不管多痛苦,只要习惯了就会好了。然后我发现这个时候,只要看着窗外就行了, 只要想想其他的事情就行了。
我到四岁的时候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曾经被认为说不会说话,除了疼痛的时候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外,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话。因为我不想和他们说话。而且他们也同样认为没有和我进行对话的必要。
第一次从全是铁锈味或者消毒水味道的屋子出去时,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想出去外面。毕竟我对“外面”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但是医生那边有个非常重要的病人也有一个孩子,大概十岁左右,名叫死柄木弔。他认为他要的东西绝对就得被满足,医生见他想带着我,便第一次放我出去。而那个病人,我只知道他们称他为老师,一直都是拿我当血库使用。有段日子印象很深,他受了伤,需要大量的血。于是我的身上直接被插着胶管,管的另一边连着那个人——对我而言,他是一个高大的怪物。
他问我,怕不怕他。
我没有理会他。
他跟我说,我身上流着他的血。
但是我没告诉他,其实是医生怕被迁怒,所以才把我留下来了。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医生对死柄木弔说,不要把我弄丢了,不然老师就没有药了。
死柄木弔并不是特别靠谱的人,他直接拿着狗链子牵着我的脖子,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对我和他说话。那条链子其实并不勒人,上面有收缩用的扣孔,弄到最窄的地方,我还是能感觉并不窒息。
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太明亮又太空旷了。
我回去的时候抓了一只蝴蝶,放在手心里紧紧捂着,我想把它放在我睡觉的笼子里面。但是我打开时,那只蝴蝶已经死在我手掌心里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并不是折磨,也会叫人难受。
那个老师跟我说,想不想要更多的蝴蝶?
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抬头看着他的时候,我说了我人生的第一句话:“我要的东西,我会自己拿过来。”
那个老师一怔,之后仰天长笑。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住。”
与其说是问话,还不如说是通知。我被获得了更多的自由,我不用吃多余的药,也不用在手术台上睡觉。
我以前并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毕竟很多时候有些事情,原本就是想破头颅也想不到的,因为我脑袋里没有这个概念。但是后来我才懂了,这个过百的老人,这个活着的老怪物他对「血脉」有着很难割舍的情结。他曾经有过一个弟弟,但是那个弟弟背叛他后死了。
所以他开始对我好的时候,他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他的话,我会过得生不如死。但是如果我一直跟着他的话,这个世界的顶端有他也有我。
我倒是没有特别多的感触。
他想征服世界也好,拯救世界也罢,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比所有人活得要长,这就是我的胜利了。
五岁的时候我开始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因为我已经可以理解和学习跟死柄木弔同水平的知识。在那时候,我遇到了我一生最大的转折点——我遇到了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出生时的记忆就像是被串起的珠子,一颗颗连在了一起让我开始想起——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应该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平凡到露出轻松的表情也毫无不奇怪,平凡到只是在路上走也不用全副武装。
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原来存在着那么多的差别。
于是我开始在想,如果我和他调换身份又会怎么样。
工作很简单,只要把他打昏换了衣服就好了,接下来在走失中心的时候说我走失了需要通知家长就好了。
他就跟那些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一样,身上背着的背包里面记录了他的名字——「绿谷出久」,他的年龄,他父母的联系电话。我轻而易举地拿了他的东西。
妈妈牵着我的手走的瞬间,我感受到未曾有过的温柔和温暖,我的内心震撼至极,狂喜至极。
这些是我的!
我想到的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那个阴暗、郁闷又压抑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以为我隐瞒得很好,我只要努力配合我就不会被发现,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扮演绿谷出久活下去。
绿谷出久。
这个名字该是用心想了多久。
跟那片溺死我的海一点关系都没有。
光是一个名字的获得,原来就可以那么幸福了。
然而我却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发现我并不是绿谷出久的,也许是我身上存在着不一样的印记。
她问我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的问题。但是她问得太快了,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又哭又笑,我开始觉得原来我也有想要的东西啊,我要抓住这个属于我的东西。然而下一秒,她开始问我真正的绿谷出久去了哪里。
我跟她说,他是实验体,扔掉就好了。我比他聪明,我已经学会了大部分小学的知识,我以后会比他更能干。不用理他。
我被她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他是你兄弟!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至今觉得那个巴掌回想起来,整个脸颊还是那么烫,那么痛。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实验体过上那么惨的人生?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实验体抢了属于我的生活?
我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莫须有的辛苦和折磨?
“我恨你!我恨绿谷出久!我恨你们所有人!”
我抢过路直接跑走了。
我稀罕你们什么!
我稀罕你们什么!
你们都去死吧!
绿谷出久被我打昏了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我回去找他的时候,他还在我原来装着的纸箱里面睡觉。我把他标有家庭联系电话的信息全部扔掉了,再换回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他背上有个我没有注意到的红色胎记“Y047”。
他醒来后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人帮忙,有人带他去警察局了。
“可能是被家长扔了的孩子,身上脏兮兮的,什么都没有。”
但是面对警察委婉的询问时,那个孩子一直坚持道:“我没有被我妈妈扔掉。”
于是警察带他去附近的福利院。
我倒是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直到我看到他被福利院的管事们锁起来,打死也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接受被抛弃的事实后,我不理解为什么这有什么好反抗的?这里既不会饿上餐没下餐,除了自由限制外,又不会被人折磨。
我活那么大,只知道忍耐和屈服就是最好的应对人生的方式。
但我跟他说,我可以带你逃跑,但是你以后的命就是我的,我什么时候要,你什么时候就得给。
慈悲和善良,那是上帝应该做的事。
我才不是一个好人。
“好。”他几乎是秒答。
我怀疑他根本就不懂我在说什么。
事后,证明他不仅没懂,还应过之后就忘了。只是听到可以帮忙逃出来之后,后半句完全没有再听吧!
我故意带着他走错路,绕着城市走了好久。
我也没有给他任何吃的喝的,反倒是他偶尔被人给了吃的还会分我一半,剩下的一半除非自己饿得受不了才会开始吃。在城市里流浪了两天一夜,我开始想,那个什么都不懂我的苦的妈妈我不要了,和他一起活下去也可以。
至少他听话。
至少他很乖。
可是我又能给他什么?
而且,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他。
和他扯上关系之后,我就没有回过老师的屋子了。再耽误下去,对我也不好。我最后给他画了一张车站的地图和他应该下车的站点,给他留了我之前又剩的车票就离开了。回到屋子之前,为了我的谎言,我在泥地里滚了好几圈,然后才把我的左腿用石头打断了,用树枝撑着才回去。
老师原本想说什么,我说被人欺负了,关起来几天现在才逃出来。
他便不再说了。
那个事件对我而言,原本算是永远的结束了。
将近十岁的时候,我突然无故频繁地被叫回医生的诊所。
因为我的设定上还是AFO的实验体,所以美其名曰检查身体的状况,后来我才知道实验体上存在着缺陷。于是我反过来要挟医生让他开始教我医术和参与脑无制作的计划。
医生被我恐吓要挟得脸色发青。
那时候他说,我是天生的恶人。
我不反对他的结论,反而我觉得很快意。
我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恨我,讨厌我,诅咒我。
对,我就是你们认为的那种人。
我有一天晚上梦到那个家伙哭了,其实我不知道是我自己,还是他。
我想了很久之后,乔装打扮去看他。
他跟小时候差别很大。小时候的他不管什么时候眼睛都有光彩,但是他现在眼里的光彩已经被时光吞噬了,只要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陷入死寂。
我开始好奇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我看到他自残的画面,直到我看到了他的日记。
我第一次觉得一张纸能够漫出令我觉得恶心的血腥味。
我真是一个恶人呢。
我真是杀人不眨眼。
我开始在想,我是不是错了。
我觉得我没有做错,我既没有杀了他,我也没有理所当然地要回我的东西。为什么他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我得替他买单?我为什么要替他感到愧疚?为什么我得感到良心不安?
我反复在为这件事折磨,我纠结着到底是谁错了。
后来我想明白,如果他哭了的话,自己就是错了。
然后,我开始各种想他,像是隔着橱窗看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样想。
我总想看到他,总想着我们见面会是怎样。
我总是在计划着我哪天要冒出来吓他一跳。
我还要跟他说,我来就是抢走他的东西的。
然后他就吓得哇哇直哭,嗷嗷直叫。
那我就开心了。
然后我就跟他说,如果你觉得没有人自己要,就跟我一起吧。
后来我发现,我只是光是靠这样的妄想,我日子要比从前的每一天要更开心一些。
但是我十岁的时候,或者在看到死柄木弔当着我的面开始杀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一天也会走到这样的路上。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生活原本就是要继承这份黑暗和血腥的。死柄木弔的想法很简单,要破坏自己看不爽的一切。然后呢?
死柄木弔和我并不对付。
他总觉得我在跟他找茬。
我只想让我们活得久点。
哪怕只有我一个人。
我想活久一点,久到我看到他获得幸福。
这样,我起码还可以妄想我自己就是他。
我就可以活得那么那么那么那么充实了。
所以,在我掌握了足够核心的知识和技术后,我背叛了老师。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感觉丰沛的人,认定一个人之后,其他人对我来说无足轻重。原本我本来什么都没有的,起码这个人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我的。没有我,就没有他。
治疗实验体身体衰竭的问题,我其实有过想法。
这个想法是从老师身上得来的,他的身体一直都是在靠各种个性维持下去,我甚至有想过如果能够骗老师把他的AFO的个性给我继承的话,我就可以给绿谷。但是后来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傻得天真,后来只能通过和脑无一样的制作方案来创造一个可以维持绿谷身体的个性。
我其实谎报过数据,我在自己身上实验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类似器官增殖的个性,但是我发现并不是我自己可以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器官来,而是我必须要把自己的器官给别人,然后我从头开始在我身上养出一个新的。因为斯坦因事件后,我给过绿谷一个胃,被监督员上报了我的情况,所以我第二天又被研究所叫去测验——他们把我的心脏给拿走了。
我躺在手术台上被打了麻醉针。
但是我已经对麻醉针免疫了,我只能开始想其他的事情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想到小时候和他第一次见面,他戴着的棒球帽的颜色。
我想到正式和他见面的时候,他闪闪发光的眼睛以及激动得飞红的表情。
我还想到因为斯坦因说了多余的话,他专门跑到我的屋子里的那个晚上。
我还想到他身上有股香味,甜甜的,让人想到花式巧克力上面的棉花糖。
手术结束后,研究队的人问我,笑什么。
我说,想起了一个傻瓜,他身上长满了我的笑点。
我被敌联盟发现背叛的事情并没有藏太久。在USJ上虽然绿谷他没有正面露过脸和死柄木弔相见,但是在体育祭上我就知道他越是出彩,我越容易被敌联盟盯上。我甚至有想过在他的食物里下药,可是一看到他全是笑脸的表情后,我就觉得反正我迟早都会被发现的,但是笑容也许见一次少一次,不要错过。
高中第一次暑假的时候,绿谷问我七月十五一起过生日好不好。
我说好。
但是敌联盟已经盯上我了,我想起老师对我说的话。
果然我的住处被毁了。
之后连同保护我的霍克斯也被打成重伤,我被拖回去了。
然后我第一次见到老师和赶来救人的OFA的战斗,也看到了绿谷应承着那个承诺,说要保护我的那个承诺。
现在想想,他不仅长满了我所有一戳即中的笑点,还长满了我所有的泪点。
我想收养坏理,只是因为我想你过来看我。
我想对你微笑,只是我想看到你对我微笑。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本来比现在更习惯孤独。
那天他发了一个短信跟我说「哥,回家吧!妈妈一直在等着你。你不是一个人的,你还有一个家。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们不要纠结过去了。」
可是,家里没有你。
我第一次回去就没带着你。
这次回去,你又不在。
你是傻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