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人如果不被告知能活着,便不能存活,但不被告知可以死——对胆小鬼来说,那就连死去的可能都失去了,尤其那人是爱你的。

爱意十分弥足珍贵,参杂质的爱是砒、霜,至于存粹的爱,也不是钻石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

太难了。/

……

“很抱歉。”福泽谕吉站在津岛原右卫门的办公桌前,他严肃到冷硬,连道歉与请求时都有一板一眼的古气,“有些事,我需要调查。”

津岛原右卫门眼下贴两块黑青,他因睡眠不足而情绪暴躁,在福泽谕吉说话的当口,手指头在桌面上一敲一敲,把不耐烦写在脸上:“一定要这个时候吗?”他强按捺性子,“银狼先生,你知道我最近……”

“我明白。”福泽谕吉打断了他的话,“但是,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不得不出去的事。”

津岛原右卫门快要气笑了,他说:“眼下家中一团乱,如果有贼人想要混进来,应该也不大难,我可是将修治君托付给先生你的,不夸张地说,修治君的生命比我重要多了。”如果再说下去难免会口不择言,他还有一息理智尚存,给各自留了一线余地。

“只要半天就行。”福泽谕吉说,“我会推荐合适的人接替我的工作,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会切腹谢罪。”

连自己生命都堵上,就算对老派武士而言,也是很不得了的誓言,话说到这份上,津岛原右卫门想不同意都不可能,但他的牙齿抵在舌头尖上,几乎要喷出一口血,心里对福泽谕吉是恨透了。

“哪里的话。”他皮笑肉不笑,“银狼先生不必下毒誓,你推荐的人……”他顿了一下说,“你推荐的人肯定没有问题,半天是吧,还希望你早点回来。”

福泽谕吉点头,抱着刀退出房间。

身后房间静悄悄的,议员养气的功夫还算一流,即使被得罪狠了,也不肯多表现出来,不过是咬出一牙齿的血,随后连带口腔里的红色泡沫,一起吞进肚子罢了。

……

福泽谕吉做的决定有津岛修治有关,他要去寻找真相,惠子父亲死亡的真相、泽川管家为何死亡、津岛夫人的异能力究竟是什么,他得搞清楚这些。

论理来说,这些围绕津岛家发生的事情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是政府旗下的员工,也是刽子手、雇佣兵,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好了,干什么自找没趣。

“武士不会那样。”记忆中夏目老师手持文明杖,坐在讲台上,他上课的风格很不固定,有的时候冷静自持,有时却激情四射,别看老师的作风很西洋,身体里却还是根深蒂固流着江户儿的血,对那些具有和式风情的作风情感,是极度推崇的。

“你拿着刀,不就以武士自居吗?”他两搓小胡子违背地心引力地向上飞,“既然以武士自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是理所当然的,武士就要有义气,就要保护弱小,就要帮助你觉得需要帮助的人。”他理所当然地说些在现代社会不适用的话,这时代,人情冷漠极了。

“做你想要做的事。”文明杖挥舞着,杖身几乎要打倒他身上了。

“这才是我夏目漱石学生应该有的样子。”

并不是为了被老师认可,而是福泽谕吉本来就是个好人,当然,他是个好人与他是政府的刽子手不冲突。

[任何孩子身上,都不应该藏有巨大的悲剧性。]在跟津岛修治相处了几天后,他萌生出了此想法,寥寥几天,当然不足以他彻底了解津岛修治,只是从对方木偶一样的笑容,以及面对不幸所表现出冷酷的麻木中,依稀能看见对方身后巨大黑暗的影子。

完全消除黑暗,他做不到,成为拯救者一样散发圣光的人,福泽谕吉对此嗤之以鼻,但他固有的侠义精神告诉自己,把津岛修治丢在一边,也是不可能的。

[我所能做的,只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说,[比方说解决眼下的谜团,将他从可怕的悲剧循环中拖出来。]

福泽谕吉向街心花园走,木屐踩在石子路上,发出“踢踏踢踏”的脆响,只要他想,就算是在铃铛上踩,脚下也不会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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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nbsp; 八条道自均等的方向涌向中间,走出遍布细竹的密林,视野变开阔起来,风自东方而来,轻抚他的发丝,连带着身后的竹枝都在“刷啦刷啦”地响,仿佛在跟人道别。左右都是些低矮的栅栏,栅栏中是精心培育的鲜花,向日葵尚未结子,花盘向着太阳,每一道长栅栏的重点都有架木椅,可容四人并排坐,无独有偶,福泽谕吉所走道路的尽头,就坐了一个人。

他背对福泽谕吉,故而看不清什么,除了他黑色的风衣及相同色调的头发,他的头发蓬松且柔软,像是飘在空中的云。他向前走两步,跃过了坐在椅子上的人,风将他的轻言灌进太宰治的耳朵:“接下来的半天,就拜托你了。”

身后人摆着幅怎样的面孔?可能是笑了,可能什么都没有。

……

“我不是很明白。”福泽谕吉跟夏目漱石打了通电话,这时候的夏目漱石远不如十几年后神秘,他是位大学教授,在教课上很有点名头,附近学校的学生会专门来听他的课,他讲古典文学讲现代文学讲比较文学讲哲学讲逻辑学讲历史讲政治。

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在有限的时间学了无限的东西,而且还都学得很通透,按有些学生的说法,他就像是从几百年前活到现在一样,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又怎么会掌握那么多知识?

“唔。”夏目漱石沉吟,“不理解哪里。”

即便是在疑问时,福泽谕吉都很稳健,“他故意告诉我那些事情,”他剖析太宰治的行为,“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也想要帮助修治,却不肯自己来做,反而要告诉我。”

“那是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会行动。”夏目漱石在电话那头捋胡子,他略有些骄傲地说,“太宰治是我学生中最聪明的一个。”

他解构人心的能力,到了令夏目漱石称赞的境界。

“那么。”福泽谕吉说,“为什么他不自己做。”他说,“这是最优解,不需要绕圈子。”他是光明磊落的人,好阳谋。

夏目漱石说:“你不能用最优解来揣测。”他说,“一般情况下,他确实会找到最便捷的解决方式,除了面对他自己时。”

太宰治不曾诉说过自己的过去,但夏目却能凭借他越超常人的经验以及超凡的智慧,猜测出一点儿真相,在人格形成的过程中,童年是至关重要的,太宰治的过去也如同津岛修治一样黑暗,但他最终成长为了一个让夏目漱石从心眼儿里为他骄傲的人,中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他肯定有人对年幼的太宰治伸出援手,那人跟福泽谕吉一样,是个“直肠子”“死脑筋”。

夏目漱石甚至能猜到,被质问时太宰治会说什么话。

“我不行的。”他会说,“我不应该是救助他的人。”

[我不配成为那个人。]

“我也不会提前伸出援手,每个叫做津岛修治的人都应该承受不幸。”

想想太宰治可能说出来的话,夏目漱石就气的胡子倒竖,恨不得用文明杖敲击他的脑袋。

“反正你就按照你的想法走。”他说,“别管太宰了,你帮他查明真相,他帮你保护半天小孩,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到最后,说不定你就找到答案了。”

……

福泽谕吉先后拜访了一些地方,位于青森北部的高仓家,他们家的人据说搬到东京了,本家只有老人。

阿重家是开日式旅馆的,不过因经营不善,旅馆卖给他人了,但她也曾经过了段小姐的生活。

惠子家是最后一个地方,她家在市区内,是栋一户建,到时搬家公司的车辆停在家门口,身穿工装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往车后备箱搬大型家具。

她把头发剪短了,长发下秀美的脸在另种发型的衬托下很显英气,福泽谕吉不会刻意关注女性,在他眼中女人与男人是一样的,但他有正常的审美。女性的刘海被剪短了,眉毛露出来,即便用眉笔勾勒几下也能看出她上挑的眉峰,她的眉又浓又细又锋利,像把出鞘的宝剑,可斩断一切迷思。

看见走近的福泽谕吉,她高高挑起眉,年轻女性的精神与先前不同了,她好像忽然把身体里那些颓废、自暴自弃、迷惘以及消极的憎恨全部剔除了,只剩下鲜活的生命力。

“进来吧。”她把福泽谕吉带进家里,似乎猜到了他的来意,“我在他家见过你一次。”惠子说,“你跟在小少爷后面,是新来的保镖吗?”

“是。”

“那来找我有什么事,莫非你想当业余侦探,把那些事都查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