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皋惊奇地发觉,朝堂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这时竟是俊面微红,不由呆了一呆,继而道,“今日倒是结交了几位少年郎,都是饱学之士,陛下不如过去看看。”
刘彻轻咳,摆袖起身,“走罢。”
一路上的积雪已经被仆从铲干净了,刘彻顺道去看了看那四株丹柰,见开得正好,只盼阿娇今日就到,再过几日,花便要败了。
韩姌只见堂前进来一男子,一袭玄色衣修长挺拔,修眉薄唇,墨眸乌黑深邃,信步上前时,清贵又俊美,让人心跳噗通,却又有威严内敛,让她不敢多瞧,韩姌心口跳动得厉害,通红了俏脸,一双手也不自觉缴着手中的帕子,几乎难以抑制住欢喜,原来这山庄的主人,竟有这等风貌。
待那男子抬眸朝堂中看来,明知对方没有看自己,韩姌还是立刻垂了头,心中羞怯慌乱,几乎要忍不住用手去碰脸颊了,她自小在金窟玉筑里长大,见过颍川许多的世家子弟,却从未见过像这男子这样出众的。
韩姌视线悄悄一转,发现旁边坐着的轻舞姐姐虽是面色镇定坦然,莹白的耳垂却也悄然粉成了红氅一样的颜色,不由微微咬唇,想说话又莫名有些怯场,不由暗恼,数日里见王公大臣,她也不曾在意过,这会儿连话也不敢说了。
本以为对方会问起宴席上两位女子,却不想对方只与兄长们说话,亦不曾饮酒,话不过两句,就出了庭堂。
好似他们的家世背景,也全不放在眼里一般,本该失礼之极的言行,在他身上,好似理所当然,韩姌瞧着他背影出神,小声问旁边的徐长兄,“他是谁,不知有无议亲……”
她话出口,自己羞红了脸,枚皋却是大笑出声,“家中已有一妻,仅有一妻。”
韩姌很不好意思,却又很失落。
枚皋见他话说完,两貌美女子都有些失了神魂,不由一笑,也不管他们,自己追出去,出了庭院才问,“陛下,此二女,陛下以为何?”
刘彻是想遣洛三去驿站看看有无消息,这会儿听枚皋问,回得也心不在焉,“韩放和薛耀不错,你和庄词可出言试探,若愿入长安为官,便先纳入太学罢。”
又似回过了神,“什么二女?”
枚皋吃惊,见皇帝确实不是玩笑,整个呆成了盆栽屏风,天呐,两个各有千秋的美人在前,美目里俱是难掩的情意,美不胜收,他竟是当个木桩一样的,看过就忘了!
枚皋失语,又谏道,“神女有心,陛下收了人,身侧也有个知情知意的,好过寒夜孤枕。”
刘彻一怔,立刻明白过来,一下变了脸,“你若是打的这般主意,立刻把人请出府去。”
枚皋绝倒,再说不出话来,就看天子身旁的侍从暗卫连连摇头,和大步走远,越走越急的天子一并走了。
天下当真有不好女色的皇帝么?他一直不信,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枚皋只得散了宴席,将人送出了山庄。
韩姌还不想走,不住往山庄里看,问兄长,“大兄,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家么?”
韩放早先入庄便看出来了,能让东方曼倩、严安这些名满天下的士人陪伴在侧,并侍奉为主的,除了当今陛下,还有谁?
枚皋一句家中有妻,仅有一妻,更是最好的佐证。
韩放疼爱小妹,不愿她起妄念,索性道破,“那是当今天子,姌姌,莫要再打听,回家罢。”
他话一出,除了薛耀,其余人都惊呼。
“难怪……”
韩姌喃喃说,想着那明艳的丹柰树,更是痴了。
韩放喊了几声,都没回神,薛耀看了眼同样失神的二妹,频频摇头,朝韩放道,“这次你可是失策了,天下有几个女子不想嫁给陛下。”
尤其这位陛下虽是富有天下,却后宫虚悬,搁在滕妾动辄数十人的王公贵族里,凤毛麟角,再加上文才武功具是人上人,还得天独厚,生就好样貌,气宇非凡,天下男子,谁人能与之争风。
韩放是不想妹妹伤心,拿伞给妹妹遮了雪,等她发够呆了再走。
刘彻远远看见洛三洛一赶来,猛然一停,想要稳着一点,脚下却越走越快,也顾不上正行礼的洛一,大步跨出了院门,要去接阿娇。
“主上……”
洛一跪在雪地里,头埋得很低。
“唉,洛一你——”
洛三怪兄弟办事不利,恨不得把他拎起来抖一抖,看他脑子里是不是全是水,跑这一趟,不管用什么办法,就算是用绑,也得把主母绑来啊,怎么能自己回来了,自己回来,那只能提头来见了。
刘彻在路边等着,不见车马来,等了一会儿,猛然回身,裹着凛冬的寒意,大步跨回了院子里,暴喝问,“人呢!”
洛一埋着头,眼下只看得见一袭银线绣青竹锦衣袍,自家主上寻常是不爱在衣着上打扮的,眼下挂了玉佩,新衣新靴,他一出现在颍川,立马遇见了洛三,可见盼之心切,盼之心焦……
洛一叩首,“主母有事要忙,未能前来洛阳,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上责罚。”
有事要忙,有事要忙!
每回去信,都是有事要忙!
刘彻眼底都是暴怒,在雪地里踱步,终是忍不住,一脚踹得洛一倒在地上,拔了剑,“平时看你挺能干,现在连这点事也办不好,不如一剑杀了你!”
洛三大惊,洛小五几人本是远远跟在远处,这会儿也急忙上前,和南平一道跪地求饶。
洛一连日奔波,本就疲乏,受了一脚,咳嗽起来,洛三急忙道,“长卫,主母有信件给主上么?有的话还不快拿出来。”
洛一把信拿出来了,双手承上。
只二尺不到一枚信筒,刘彻越发暴怒,长剑一挥,剑筒断成了两截,里头的绢布掉出来,刘彻一并砍了,收了剑往回走,路过那四株丹柰树,见开得明艳,只觉刺眼,上去几剑挥得花瓣扑簌簌往下落,枝丫断了折了。
南平急匆匆追过来,看树毁了,心急心痛,连忙上去拦,“这花多少心思才种活的呀,又闻了多少烟火味才捂热开花的,毁了多可惜。”那是真用心,不知请了多少花匠侍弄,搁在窗下养着,刚移栽到洛阳时,生怕养死了,半夜挂心得起来看,看过才安心回去睡,开花的时候也不知多高兴,说阿娇没见过丹柰,冬天看见花开得这样好,指定稀奇又喜欢。
一路送到颍川,掉了个花瓣都想粘回去,从小跟到大,还没见宝贝什么东西宝贝成这样的。
南平心里叹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对远出宫去的那位,不免也生出怨怼了,自古有哪一个皇后是这样做的呢,半点心没有,半点心不尽。
刘彻砍完,理智也恢复了,本是想去看洛一,怕去了怒火中烧,也没心情,吩咐南平去送药,“让枚皋他们收拾东西,回长安城去。”
南平应声称是,叫了两个卫兵来撑伞,急匆匆去传令了。
只有他一个人想她,只有他是喜欢她的。
这念头一起,就再压不住,刘彻牵了马,也不等人,往长安城赶,甚至怀疑,当初送她出宫,是他托大了,他送她出去,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前提是她心里有他,他现在怀疑,他决定送她离开前那几月的做派,那副安心跟着他,连父兄母亲也不要的做派是她伪装的,故意迷惑他,好得了自由出宫去。
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刘彻心灰意冷,策马入了颍川城,大雪飞扬,家家门户紧闭,街上积雪无人扫,倒是过了半条街,从旁边茶楼里奔出一女子,张臂拦在马前。
眼看马蹄就要踏上去,刘彻挽住缰绳,马匹立起前蹄,嘶鸣住足,刘彻目光阴鸷暴虐,“让开。”
韩姌老远听到马蹄声,探出头看时认出了人,脑子一热冲出来拦住了,现在被那目光看得脸一白,往后退了一步,又挺起胸脯大声说,“当街不能纵马!”
“找死。”
刘彻放了缰绳,踏马就要过去,韩姌被吓得浑身僵住,连尖叫也尖叫不出,被人拉得跌出去,看那马当真踏在她的位置,奔袭出去,才哭出了声,“他怎么这样啊----他真的要踩死我!”
韩放也是惊怒,怒的却是妹妹,“我看你是被阿父阿母宠坏了,才无法无天的,你是不是要全家跟你陪葬你才开心。”
韩姌腿软得站不住,哭肿了眼睛,“陛下以前对皇后那么好,都说陛下温柔多情,还给皇后采蜜吃,刚才在山庄,虽然冷淡,可……可也不像现在这样啊……”
韩放无奈,又觉得吓一吓也好,免得惹出更大的祸患来。
远处又有马蹄声,如雷声震,韩放拉着妹妹避让一旁,该是护驾的禁卫,行得如此匆忙,显然是出了什么事了。
出城门时,暗卫追上,也未上前劝诫阻拦,只远远跟着,就这样大雪中,不吃不喝赶路两日,到洛水时要过河,落水桥被大雪压塌,还未修葺,过不去,才又面色阴沉地折回了洛阳行宫。
原先掉在雪地里的绢帛洛三捡了收起来,从背面拼凑起,只是绢帛掉在雪地里,墨渍晕染,很多小字已经看不出来了,洛三也不敢多看,更不敢现在把信承上去,只收好,先去看望兄弟,这几日一直忙着赶路,他也没机会问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
“原先是商量好,至少半年一见,半年前主上便等着相见,等到了一封信,说走不开,又过了小半年,还是说忙……”洛三迟疑,“你去了九江一趟,主母怎么样,可是碰到什么人,变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