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窦太后这才满意了,“我也倦了,你去罢。”

刘彻起身,亲自扶了祖母去清凉殿,夏日炎热,知晓太后,太皇太后要回京,他便让人改了两个偏殿,墙角的暗格里放了冰,炎炎夏日也像春秋一样,清凉舒爽,算是一片孝心罢。

刘彻领着南平出长乐宫,回建章宫时,南平才忍不住小声说,“奴婢不懂朝政,也知道朝令夕改四个字,上旬才下的诏令,明日就要废除,这不是儿戏么?”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天下人,哪怕皇帝趁着她不在,做了什么事,下了什么诏令,那都是不作数的,没经过她同意,便是下了,也得推翻作废。

刘彻看了眼远处暗沉的天光,沿着宫道慢慢走,“慎言。”

第二日刘彻下令废止前令,哗然声起。

刘彻未提原因,可群臣哪个不是人精,看不出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丞相窦婴生性直爽,当场冷笑,“母鸡打鸣,这天下也就要大乱了。”

立刻惹来太常许昌的发告,要以妖言罪、犯上罪、忤逆罪弹劾窦婴。

窦婴置之不理,甩袖离去。

第二日朝议,御史大夫赵绾上书,请‘诸朝事勿奏东宫’,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呈明后宫干政,天下大乱,言辞间竟是将太皇太后隐喻成了吕后,奏请‘诸朝事勿奏东宫’,要将老太后摒在前朝之外。

刘彻知晓早晚会有这一日,却没料到来这样快,超出了他的预料。

中应和不过数人,多数是太子府旧人,刘彻知此事赵绾操之过急,见赵绾慷慨陈词,引经据典,便出声制止,“此时莫要再提。”

“陛下——”

田蚡窦婴亦有话要说。

刘彻目光森寒,神色严峻,“赵爱卿,窦丞相,此事勿要再多言。”

十二珠旒遮住了皇帝的神情,但迫人的威压自上首传来,窦婴,赵绾皆住了口,怏怏散朝。

刘彻还是不放心,让汲黯传赵绾王臧、田蚡即刻入宫,没想到东宫反应更快,窦太后直接跃过承明殿,罢免窦婴,田蚡,以许昌为丞相,石建郎中令,赵周太常,郭期为大行令,抓了赵绾王臧下狱,降旨申斥太尉田蚡,丞相窦婴。

公孙弘急得出了一头汗,“算算时间,今日朝会还没散,就有人守在两位大人府宅外了,两位大人一进家门,立马被捉了个现行,连申告的机会都没有,罪证一应都是齐全的,定然是早先便罗织好的。”

刘彻在书房里踱步,周身都是寒意。

公孙弘急了,刘彻沉吟片刻,吩咐说,“你亲自去廷尉,照管好两人,别让他们死了,真要‘畏罪自杀’,这件事便算是敲定,再无平反的可能了。”

天子话语平缓沉稳,公孙弘心中略定,定定神,躬身行礼,先退下了。

刘彻让南平宣中大夫严助,谒者给事中钟军,建章宫卫监卫青三人来见。

严助有识有才,钟军聪慧机敏,卫青则是建章宫侍卫统领,手里有兵,刘彻让他们三人去查,查王臧、赵绾头上的罪名是否为构陷,“最好是找到证据,要快,若是案件存疑,也先报到未央宫,便宜行事。”

三人领命,急匆匆去了。

东宫下令,后日便要诛赵绾,王臧,祸及三族。

刘彻独自在书房里踱步,时间太短,卫青几人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很难查出什么,但也无妨,案子判了,来日也能平反,一旦平反,涉事的官员牵扯其中,该罢免的罢免,该诛杀的诛杀,算不上太糟糕。

关键王臧、赵绾扛得住,倘若认罪自戕以保全家人,死棋,想盘活,就难了。

刘彻还是不放心,叫了建章宫卫尉,拿了令牌,去廷尉,‘保护’两个大臣,重要的是两位大臣的族亲族人。

刘彻则去长乐宫,此去必然要受训诫,话自然不会好听,刘彻都忍耐下来了,出了长乐宫,迎面见洛三领着一个人,风尘仆仆面色憔悴,明显赶路回来,不由脸色大变,“出什么事了。”

洛小八一路从九江赶来,骑坏了三匹马,见了主上却也来不及大喘气,跪下见礼,“幸好赶上了,希望还来得及。”

他也不待刘彻问话,先递上来一包东西,里面除了四块丹书铁券,还有两卷文书,洛小八要说话,刘彻打断他,“她有没有事。”

“主母很好,让主上勿要挂心。”

刘彻悬着心放下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建章宫。”

自半年前从少华山回来,刘彻便少居承明殿,转而住进建章宫。

刘彻边走,边先把这两沓厚厚的文书翻看了,心跳越来越快,到建章宫时,已经匆匆看完一遍了。

是王臧、赵绾头上两桩阴司,与东宫送到廷尉的罪名倒也有一二分相和,王家分两支,东府,西府,王臧头上还有个嫡兄王端,两人旧怨深,其父王雄临终时,留下万贯家财,王端要均分,王臧以先父遗嘱先令为由,不与分财,兄弟两人争执不休,还未分出结果,王端死了,其妻李氏上吊自戕,东府倾倒,虽无人纠察王端的死因,但前因后果太过凑巧,里头大有文章可做,东宫以王臧侵吞家财,毒死兄长王端,逼死兄嫂为由,定王臧个死刑,王臧便是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了。

成年旧事难探查根究,阿娇送来的文书里,却有王雄留下的遗嘱先令,三名仵作、两名医师的验尸记录,病案记录,可证明王端系病死,里头也讲明了王雄立遗嘱将家财和祖宅留给次子的原因,系王雄身前,王端已经要走大笔的财物,购换官职爵位,另有两个庄园的地契圆契为证。

赵绾时任长吏,所收赋税与宅园、户籍、授田籍,缴纳田租籍登入在册数目不符,多达四十万余,当下狱,一样是灭族的重罪。

阿娇查明了原因,赵绾未侵吞私财,数目对不上,是因为许多农户依附庄园主,豪强地主,户数少了,收的钱自然就少了,名册写得仔细,姓什名谁都,哪个乡绅底下藏纳多少农人,一清二楚。

人证在什么地方,也一一记录在册。

刘彻看这娟秀的字迹,难免心头滚烫,在书房里踱步一会儿,立刻让人请枚皋、东方朔、徐乐、严安前来觐见。

谒者急匆匆去传,刘彻派了几个禁军一道跟着去,等事情安排下去,才又问洛小八,“她还说什么了么?”

洛小八喝了水,吃了东西,精神恢复了一些,他是见到宁小七,又听闻朝中两位大人被下狱,才知道主母为什么让他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城的,知道两位大人正是因为这两桩旧事下狱后,他和宁小七是一样的惊骇。

但主母会的东西很多都是他们听也没听说过的,似乎无所不能,只要把主母当成天上下凡的仙女,就没什么想不通的了。

洛小八继续说,“四块铁卷丹书,里面两块,主母说是留给主上以防万一备用的,可用来相救御史大人和中郎令大人,剩下两块主母相赠丽姝。”

刘彻唔了一声,知道阿娇是怕事发害了丽姝性命,所以将剩下两块都给了丽姝,一个保丽姝,一个可保她的家人。

这四块铁卷丹书早年阿娇送给了他,半年前他送阿娇走时,给她收拾行装,便把这四块丹书放回了她行囊里,留给她以备不时之需,这是先帝赐下的遗物,比他的圣旨还管用。

现在阿娇让人送回来给他了。

刘彻不准备用铁卷,一则眼下不需要,二则祖母对阿娇心怀不满,如若他再拿阿娇的铁卷救下王臧赵绾,祖母必定对阿娇恨之入骨,只怕恨之欲其死,用铁卷救人,只会给阿娇埋下更深的祸端。

刘彻将两块丹书照旧递给洛小八,“你收好,回去的时候一并带回去给她,就说我用不到。”

刘彻虽是能保证丽姝无恙,却也不想抚了她心意,便吩咐洛三,剩下两块送去椒房殿,“你跟她说明,是皇后给的,让她收着,便是用不上,也是我和皇后一点相谢的心意。”

洛三代丽姝谢过,这便去了。

枚皋、东方朔、徐乐、严安几人来过建章宫,小半个时辰后离开,到傍晚时,外头街上已经闹起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御史大夫赵绾、帝师王臧,因新政被罗织罪名下狱,明日午时东市处斩。

赵绾、王臧都是读书人,早年甚至一同拜在了申公门下,是真正的孔门弟子,如今双双被构陷的消息一出,士林哗然,事态发酵,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甚至是临近的郡县。

书肆不再宁静,茶楼接待寒门学子,食肆里面挤满了人,群情激忿,“兴太学,建学校,设书肆,这是郎中令大人为天下读书人争取的福祉,若有一日能恢复稷下学宫的荣光,该是如何一场盛世,如今两位大人因此获罪,祸及三族,我们不应该在这儿坐着,我们去廷尉,探查清楚事实,为赵大人正名,为王大人正名!”

“为赵先生正名!为王大人正名!”

檄文三五封,大多出自徐乐、严安、东方朔之手,三人都擅辞赋,行文如九天银河下落,一气呵成,枚皋便是知道这个中情由,读来也不由跟着热血沸腾。

又有公孙弘等中大夫打头阵,学子们更不怕了,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讲,当街就将李信的车马拦下,慷慨陈词。

眼下似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搁下了手里的书卷,在长安大街上越聚越多,一路往廷尉去,数千众,身着白衣,绵延百里,声势震动。

枚皋手中一把扇,插着腰摇得飞快,“高,高,三位兄台好笔法,好文章,枚皋自愧不如。”

书简文籍在士人间争相传阅,送信的斥候来往于各个长街,出城门,入城门,只怕再给些时日,天下学子尽入长安,到那时,只怕才更是好看呢。

枚皋立在窗边,看远处骑马奔来的铁甲兵,扇子一收,“巡京卫尉带兵过来了。”

新政里多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以一见的锐意革新,年轻人没有不喜欢的,东方朔看两排士兵立在一旁,正大声呵斥学子们,勒令他们归家去,倒是一笑,“这九卿是谁,要不是陛下的人,实在是蠢了,他敢伤这些学子一人,只会让更多的学子站出来,读书人最是不会害怕的。”

“申公、董老被东宫申斥驱逐,学子们心里都憋着气呢,也不单单是儒家,哪一家,也不乐意看读书人被驱虫一样驱赶。”

除了读书人,连商人也跟着闹起来了,因为不允通关卡,也和他们利益相当,再加上废明堂,有才、有学之士,少了为国出力,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和渠道,稍一煽动,声势就越发地浩荡了,里头甚至有不少官家子弟。

年轻人,最容易热血沸腾,以平净天下不平事为己任,这样激动人心的事,众志成城的时刻,谁人还静得下心来看书习字呢。

严安看街道上人越聚越多,震撼,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宫墙时,又心思复杂,只怕枚皋口中的高,指的是遥在宫中的少年天子,算尽人心,深不可测。

几人都是饱学之士,所思所想又大为不同,东方朔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只要是对天下好的,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又有何不可。

东方朔洒脱一笑,“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长安城多久没有这样的热闹事了。”

消息没两个时辰便传入了长乐宫,窦太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要把人抓起来,卫尉元偿立刻劝道,“不可,如今数千众聚在廷尉前,要廷议公开两位大人涉案内情,群情激奋,天下读书人之众,抓是抓不完的。”

丞相许昌、治栗内吏石要相互看看,皆不知如何是好。

窦太后冷笑,“让他们闹,看他们能闹到几时。”

郎中令石建这时才开口,“闹事的学子口口声声都说两个罪臣是冤枉的,只怕他们手中有切实的证据,如果当真能证明赵绾王臧二人无罪,事情就不好看了。”

窦太后一震,旋即道,“这不可能,短短一日的功夫,他们能查到什么。”

就是处决得太快,才授人于柄,惹人生疑,原本三分疑也变成五分了。

石建叹气,这一月来,他是第二次感觉自己老了,而那位少年天子,正当盛世,锐不可挡。

窦太后下令,“传令给周奉,将闹事的人抓进昭狱,我看是不是所有人都不怕死,明日处决赵绾王臧,胆敢有阻拦者,就地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