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第三更】

郅都为人果敢,不畏权贵,公正廉洁,史学家司马迁言,郅都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他结仇太多,常命悬一线,有时还带着兵在雁门关抵御匈奴,朝中就有臣子罗织罪名,要将他斩于刀下。

这次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太后跟前吹耳旁风,要趁机诛杀郅都。

他不与人结交,不娶妻,也不是无情无义,是因为一心都扑在朝政上,他都是清官,孤臣,也是战将,不图财,不图权,孑然一身清贫一世,只为吏治清明,河清海晏,这样的人,不该就这样死了。

阿娇与郅都相识三载,已十分清楚他的为人,只是同太后说再多都没用的,笑应道,“孙儿说的不是气话,孙儿真的很喜欢他,祖母看在孙儿的份上,就把他赐给孙儿做驸马罢,以后孙儿与他远在并州,守着边关,再不来惹祖母烦心了。”

窦太后见她不似作假,吃惊又厌恶,不喜道,“你怎生看上了他?”

王皇后都不知怎么事情就成现在这样了,太后面前又不敢放肆,只压着声音劝告阿娇,“娇娇,小孩子不要胡闹,婚姻大事,岂是你个小小孩能做主的,你快起来,婚事等我们同你阿母商议了再定。”

阿娇摇摇头,王皇后对她一直挺好的,上辈子也是,哪怕她和刘彻闹翻决裂,王皇后都在她能力范围内给了她最好的维护,但她拿不到懿旨,不能出这个门,因为一出去,祖母越想刘武刘荣的事,心里越恨,越要杀郅都。

“请祖母成全,孙儿便用这丹书,请祖母给孙儿和郅都赐婚罢。”

窦太后一时拿不定主意,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放过郅都她一百个不愿意,但相较起来,如果能乘机打发了阿娇,她也比较放心,王皇后打的什么主意,她老婆子心里清楚得很。

左右阿娇是自愿的,选什么人都是她自己找的,怪不到她头上。

窦太后问道,“你是真看上他了?”

阿娇只好现编了一段,“十二岁那年远远见到一眼,便上了心,去并州之前,也请了太子帮忙,将郅都调往并州做太守,郅都一路护送孙儿,这几年…………”

窦太后听到郅都的名字心里就堵得慌,摆手让她别说了,招了尚书令来,拟定了赐婚的旨意,“你既然拿了这丹书来求,我也勉强不得你,左右你自己愿意,将来想起来,别怨我这个当祖母的便好。”那郅都倒也确实长了一幅好模样,且二十几岁不成亲,想来也是个不要子嗣的,与阿娇也算良配,如此便暂且留他一条命罢。

阿娇笑道,“怎么会。”没什么好怨的,她在婚恋上与这个时代不相合,对婚事也就不怎么上心,再者已经被退了两次婚,将来再多一次也无妨,能用婚事换郅都一命,挺划算的。

圣令写好盖上玺印也要拿去给圣上过目,送回来时有了些变化。

景帝仍就拜郅都为太原太守,窦太后有些不悦,但皇帝改都改了,再一想是给公主做驸马,无官职的确不合宗族体面,便摆手道,“便这么办罢,婚期定在了开年,礼成再回并州,介时祖母给你置办一套丰厚的嫁妆,保管风光出嫁。”如此她对这个孙女,也仁至义尽了。

窦太后又赐了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四五个宫婢才抱得下,阿娇实在不想要这些东西,却也忍着叩谢了圣恩,出了凤皇殿越走越快,平姑在后头唤她也全当没听到,让那些宫婢把东西送去公主府,自己疾步出了长乐宫。

凤凰殿里窦太后还在生气,“也是个不知趣的,替谁求情不好,替郅都,那么多亲戚死在郅都手里,也不见她过问一声,荣儿和她也是一起长大的,她大病一场,荣儿还去探望她,她也忘了,仗着当初帮我治好了眼睛,简直无法无天。”

这要是讨厌起一个人,百般都能挑出不是,临江王探病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堂邑侯府和栗姬不对付又不是一日两日,王皇后勉强笑了笑,只觉齿冷,阿娇这些年虽没来过长安城,但那淳于意和容岚,也都看在阿娇的面上,才会常常入宫请脉,南并年年也不忘送好药材来,这冒死劝谏不要诛杀忠臣,谋的也不是私利,当年又费心帮治好了眼睛,这些年汉庭也多得利,这就赐给了一个年长十余岁的孤寡男子,真是够狠的心。

王皇后还想劝一劝,“娇娇只怕是置气…………”

窦太后冷笑一声,“那倒也未必,我听平姑说,她把太子送的东西全烧了,若非变心,只怕也做不出这等事,亏得太子那样待她。”

小儿女谈情说爱,哪有不吵闹误会的,长辈们何须大惊小怪,王皇后心中苦笑,知说也无用,便也不说了,儿子入匈奴的事前两日太后也同她说了,她虽是心疼心惊,但既然已经安全回来了,她心中更多的便是骄傲赞许。

生为男子,连护住自己心爱之人的勇气都没有,能成什么大事,像皇帝,宠爱那贾姬宠成什么样,贾姬遇到危险,不过一头野猪,他却不敢相救,她那时脸上笑着劝慰,心中着实膈应。

且阿娇当初给了儿子四块铁券丹书,要嫁去匈奴时非但没有哭闹怨怼,反而将她手里所有的百工技艺全送去给了儿子,儿子自己要去的匈奴,凭心而论,阿娇有什么错。

阿娇有才,对儿子有助力,加上心性纯善,得民心,又一心向着儿子,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了,偏生太后真拿自己当回事,一下就赶走了两个曾经爱重她的小辈,实在谈不上高明,阿娇能在四年里站稳脚跟,成为百姓称道的陶七公主,又岂是池中物。

窦太后还在挑刺指摘,王皇后胡乱应付了两句,起身回去了,未央宫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得去问问,圣令先前是她看着写好的,她的意思是早点发出去,皇帝却说等阿娇来了,再把圣令给阿娇,她这心一直提着,今日眼皮跳得厉害,果然出事了。

赐婚的旨意自然有宫中的尚书令去昭告,阿娇去大理寺接郅都。

她擅作主张缔结了婚事,以后要如何,得看中尉大人这边,便-->>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是要和离,也得等过几年,等太后淡忘刘荣的事才好。

阿娇倒不觉有什么,这三年她和郅都虽然没有太多私交,但配合默契,有时候她甚至不需要传令给他,他便能提前把事情办好,亦师亦友,他们的理念是一样的,都希望时和岁丰,天下承平,相处起来应该不难。

薛成宣了诏令回去,阿娇疾步进了大理寺。

狱官刚将郅都放下来,见了阿娇纷纷上前来行礼,“见过公主。”

郅都浑身是伤,人只剩了一口气在,陈栩耳语道,“廷尉张释之因替中尉大人求情,被贬黜出京,落井下石的人得了良机,把人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留着腰斩了。”

阿娇目光在囹圄里扫了一圈,寒声道,“谁动用了私刑,谁早些站出来伏法,否则待本公主查出来与谁有阴私,你们跟背后的人无法交代,本公主说到做到。”

众人连声说不敢,本来马上要被五马分尸的人,又有谁想得到一步登天翻身成了陶七公主的驸马,让人羡慕嫉妒呐,狱官谄笑着上前帮忙,“小臣背太守回去罢。”

阿娇心里憋着怒火,“陈栩,你留下来查都有谁动了手。”

“是。”

郅都身上伤口重,背不了,下手都要挑地方,阿娇和陈云一左一右架着往外挪,有一个叫长生的跛脚老仆一直守在外面,接到血肉模糊的郅都,泣不成声,又对着阿娇连连拜谢,“长生替我家大人谢过公主了,多谢公主!”

阿娇让他带路,先回郅都府上处理伤口。

原先有中尉府,但郅都被革职,那府邸也被收回去了,这位少年成名的名臣良将,仅在城西有一座可容身的小院。

路上长生千恩万谢,“公主不要嫌弃我家大人话少清冷,其实外头的传言都是假的,我家大人心善,这些年得的俸禄赏赐,多施给了无钱吃饭看病的百姓,老奴这条命也是大人捡来的,老弱起不到什么用处,十几年了,大人也没嫌弃,以后同公主在一起,定会真心待公主的。”

老叔拳拳一颗忠心,阿娇一路应着,跟到了一个小院前。

小院外头被泼了水,远远闻着就是一股恶臭,非但被打砸过,还有火烧的痕迹,破烂的门板摇摇欲坠,一行人到的时候,正有五六个百姓在洗刷院墙,收拾屋子。

长生进去感谢,阿娇四下看了看,才发现是院里院外被泼了粪,相邻们正里里外外清洗着。

一个老伯见长生回来了,擦擦脑门上的汗,关切问,“大人怎么样了,昨夜又来了一帮狗东西,可把大家气坏了,这天呐,没眼呐!”

旁边一个青年拽了拽老伯的衣袖,“阿翁小心说话,快帮大人收拾好屋子罢。”

长生连声道谢,笑得满脸的褶子都堆起来开了花,“我家大人没事了,陶七公主救了我家大人,我家大人以后就是驸马了,尚的是陶七公主!”

尚公主,那就是滔天的富贵了,大家一听就高兴起来了,欢喜道,“这个好,这个好!我听人说陶七公主也是好人,正与大人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这院子还收拾吗,当了驸马,肯定不用住这么破的院子了!”

“还是收拾收拾罢,毕竟大人住过的。”

阿娇在院门外听了一阵,可能因为郅都有才干,是名臣,所以相救他带来的应症消散得比给太后治眼睛,诛杀中行说时快得多,现在已经不疼了。

阿娇让后头跟着的两个侍卫去帮忙,又吩咐陈云,“先把人带去公主府。”眼下男女大防也不算太严苛,左右赐了婚,她又是公主,带回去也不过惹来些闲聊非议。

陈云给几个老伯送了银钱,请他们帮忙,长生跟着阿娇一道去公主府。

周平圆月几人已经在府外候着了,见了阿娇都欲言又止,想来是已经收到了诏令。

阿娇让他们都去做事,好就好在阿母阿父阿兄这几月都在林州清河园避暑,便是收到消息也要几日功夫才能赶来长安,否则真有够让她头大的。

郅都浑身是刑伤,鞭伤棍伤烫伤,大大小小多达几十处,七八处深可见骨,阿娇给他处理完伤口,抬头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点了油灯,外头天黑全了。

阿娇写了药方,要圆月去拿药,知自己随时会陷入昏睡,让陈栩立刻去请了师父和容岚师兄来帮忙,又吩咐陈栩,“我可能会昏睡几日,中尉大人伤好前就住在公主府,我不在,你们听周平的,若中尉大人醒来,就听中尉大人调令便是,吃食用度都要注意,防止他遭人迫害,保护好他的安全。”

陈栩听令,欲言又止,阿娇示意他说。

陈栩闷声道,“公主真要嫁他么?您分明不喜欢他,太子……”

自刘彻去了匈奴,杀死东它以后,她周边的人都觉得刘彻是有担当的良人,是英雄,因为这样难,这样不可思议的事都刘彻都做成了。

阿娇也很感激对方,但感激有别的感谢方式,没必要以身相许吧,她以后多赚钱,一起打匈奴,他肯定会更高兴的——虽然他曾说他心悦于她,认真的,没有说谎。

可汉武帝的那点心悦根本不值一提,那么多他深爱过的女人,爱得那样深那样烈,到头来却说:

嗟乎!吾诚得如黄帝,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这话是汉武帝自己亲口说的,意思是如果他能像黄帝那样昇天而去,他将抛弃妻子儿女如同脱鞋一样迅速轻松,就此为道家创造了一个‘脱屣登仙’的文学典故。

阿娇真的想说一声帝王本帝,不是她腹诽伟人,实在这位伟人政务之外的思想太过于烂漫超前,永远都有更高的追求,什么心悦不心悦,在他心里,不过都是生活中微小的调剂尔尔,得闲的时候谈情说爱,真碰上了事,儿女私情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只毕竟是汉武帝,而且是上辈子不喜欢自己的人,这辈子居然说心悦于她,这让她一时间虚荣得过头,居然和阿母说想和对方谈恋爱,对她自己不负责,对刘彻也不够尊重,简直莫名其妙。

阿娇摆摆手示意陈栩别说了,“以后要把太子当太子尊重,中尉大人也帮过我们很多,他是个好官,我们对他也要敬重些。”在并州这几年,如果不是有郅都坐镇官场,她也不能这样迅速地站稳脚跟。

阿娇不知这次要睡几日,便提前叮嘱道,“哪怕阿母和父兄们来,都拦着别去打扰他,一切等我醒了再说。”

公主提起太子,不若年前那样欢喜期待,也不若月前沉默不语,虽带着敬重,却平静寡淡,仿佛对方在她这里就真只是太子一般,陈栩诧异,与圆月两人面面相觑,又很快低下头去,领命称是了,“公主放心,属下会保护好中尉大人的。”

阿娇赶了两个月的路,今日又宫里宫外忙,现在稍稍能喘口气,实在太困了,撑着等师父师兄到了,将郅都托付给了师父,勉强沐浴完,喝了两碗止疼药,便沉沉昏睡了过去。

信自长安城快马加鞭送到徐县时,时间是半夜,客舍里油灯还亮着,洛一接到信报,脸色大变,给洛三看了,俱是心焦,“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