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9

清嘉沉默地放下了手里的眼影刷,起身朝我走过来,出门的时候,我注意到我原本的床位上已经堆满了杂物。

我们沉默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

我两臂撑在围栏上,清嘉转头,那神情似是想开口,但目光落在我手腕上,又一下顿住。

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过目光,方冷淡地问:“你想聊什么?”

我说:“程一水葬在哪儿?”

“你想做什么?”

“给他扫扫墓。”

清嘉的目光里有未能掩饰的嫌恶,“你能不能不要再打扰他。”

“前提是他不要再打扰我。”

“他一个死人还怎么打扰你。”

“他赖在我家里不肯走,我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有时候占了我的沙发,有时候把我的花瓶打破……”

有时候坐在阳台的角落看书,忘了将书收回,书页被雨水打湿,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将其一一揭开,晾晒。

有时候我去便利店买饭团,他就无声地跟在我身后,我问他要不要苏打水,他不说话,只是微笑。付账以后我拧开瓶盖递给他,他没接稳,瓶子落下洒了一地。

有时候他在我睡着以后自己一个人看电影,我醒来发现投影仪忘了关,正在续播不知名的影片,难看得要命。

……

清嘉似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周豫,你是不是有病。”

我很冷静地说:“告诉我他葬在哪儿。”

清嘉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按住那些结痂脱落以后淡粉的伤口,“……你来这套给谁看?有病就去好好治病。”

我闭了闭眼睛,只是觉得很累,“清嘉,我求你。”

程清嘉撂了手,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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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朗也在此时倒吸一口凉气,他的神情像是不知道如何对此做出评价。

我说:“我知道那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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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曾经预备出席程一水的吊唁仪式——在那则讣告发布后不久,清嘉仍旧用程一水的账号发布了吊唁礼的时间和地点。

我说我不是狗血连续剧的爱好者,但那天还是出门了。

天很应景地下着冷雨,铁灰的囚笼。

殡仪馆外停满黑色轿车,我站在厅外遥遥地眺了一眼,只看见晃眼的白色花圈。

程一水在业内蜚声卓然,来的人很多,大抵都是同侪。

我最终没有进去,倒不是因为顾虑旁人如何看待我这个不速之客,而是觉得那场景太热闹了。

那时的程一水不属于我。

没有人会不怕疯子,清嘉也是。

她可能怕我做出更极端的事,于是最终告诉了我程一水的墓地位置所在。

条件是我放弃程一水在遗嘱里送给我的任何东西,并且,我跟她从此以后,死生不复往来。

那个夏天,我成日地待在家里,和程一水“在一起”。

时间的流逝,无声地像一场雪的消融。

他是影子,是漂浮的尘埃,是抓不住的蝉声。

是一天比一天更为清晰的痛觉。

有天清晨我醒来,“看见”他坐在飘窗上,翻那时我们去日本,我拍的那些水鸟的照片。

他身后是淡灰蓝的天空,像是太阳将要落下时的海边。

我不知能为你做些什么,我能留给你的东西不值一提。

我时常矛盾,庆幸生命的最后时光遇见了你,又痛苦于若有些事注定无法周全,我负你最深。

“……抱歉。”

最后,他说,小豫,你不要去任何地方找我。

高朗说:“之前我会相信,但现在……一个人可以那么轻易地忘掉另一个人吗?尤其你们……”

我头枕着手臂,也看着他,我说:“你想让我去陪你吗?”

我说,那灵魂呢?

身后有脚步声。

“你后面打算怎么办?”高朗忙问。

说到这里,最后一支烟也抽完。

此刻,我手心里正躺着另外那一枚。

我不常这样不负责任地感情用事——但假如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点私心,请你原谅我。

我赶紧伸手,“小塚先生,幸会。”

我转而意识到:“程一水跟你提过我?”

我说:“谢谢。你也是。”

他只是看着我微笑,而不说话。

还是去平江路散步那天,从朋友的文身店里出来,我再一次正面地跟程一水聊起死亡的话题。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浅色让他只是显得缥缈而非清癯,他脸上没有病色。

你是我的故园。

我点头,“我们认识吗?”

12月18日

我笑说:“当然,我答应过他会替他看看成品。”

那时候我说,这样样式的戒指,一般都是一对。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因还要跟宾客交流,小塚高义先行告辞了,留给了我一张名片,叫我如有需要,可以联系他,他说,他很珍惜与程一水的友谊,也惋惜他才华斐然却天妒英才。

山一程,水一程。

当然,你会说,你不在意,但我不能明知如此而心安理得。

“我是个贪图新鲜感的人,会受一瞬间的冲动驱使,所以谈恋爱在我这里是一件很轻易的事。在感情方面我一向是个烂人,但拿谁填补谁的缺失这种事,还不至于。”我不介意让自己更残忍,“……没有谁可以代替程一水。”

我说:“如果你不想,那我只能跟你告别了。”

我起身走到床边,拉开了麻灰色的窗帘,只看见一扇灰白的墙壁,这才想起来,这是扇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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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塚高义就是程一水的合作者,这书店的另一位设计师。

“我们算是……分手了?”

我拿上包,将手机、打火机一股脑地丢进去,“我走了。”

我在小塚身旁蹲下,朝那块青砖看去。

高朗说:“本来想追出来的,想了想又没什么意义。有几句话,我还是想告诉你。”

我只是笑了笑。

我会循着他的名字找到他。

不知如何落笔,任何话都显得不知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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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豫:

是高朗打过来的。

那时我想亲手杀死程一水,他比我更冷酷,连虚幻的安慰都不肯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