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的小手没有力气,但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睛、全心全意的依赖——她是全然爱并信任着面前这个男子的,不因为他是大汉天子,不因为他拥有四海,甚至不因为这个男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只是因为她当他是‘父亲’,她是他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可亲可信的人。
天子刘启的一生经历过许多东西,好的坏的,真诚的虚伪的,老实说坏的可能更多一些——寡人,称孤道寡、孤家寡人,站在这个位置上,别人即使是好意也会下意识地怀疑为不怀好意。至于别人的恶意,坐在龙椅上,看每一个人都觉得是自己的敌人!
皇帝或许就是这种角色,拥有了一切,而又一无所有。
以至于他发现上天垂怜,送来这样一个全然爱他,不因为他是皇帝,甚至不因为他是‘刘启’的孩子,心中有一种接近于‘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当然是爱这个孩子的,因为这个孩子爱他,同时也因为这个孩子昭示着神明的旨意——若是他没有得到上天的认可,上天为什么要送来这样一个让他不再孤独的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启爱着他的孩子,这种爱难以消解,因为这份爱很大一部分是从‘爱自己’而来。
陈嫣象征着他的成功,在是他的孩子之外,也是他的勋章。
陈嫣拿出来的药方治好了刘乘,被太医们赞不绝口。而刘启很清楚,陈嫣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少府太医之外的疾医,而她所说的医书...有也好,没有也好,其实都是一样的。
没有这部医书,她是从何得知药方?有这部医书,她又是何等巧合才能找到?少府太医这么多,谁又不是当世的名医?他们未有知晓,却被一个孩子知晓了,本身就是神迹!
天子最不相信‘神’,因为他们离‘造神’太近,就像是巫婆神汉一般都不相信神神鬼鬼一样!但天子一旦相信这些,则比谁都偏执——身处漩涡中央,不是最平静,就是最汹涌。
怀里的孩子可比小时候枕头大小有分量多了,让刘启有一种安心感...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孩子,总不会再被上天收走吧。
“...不会的...”天子轻声道,这个时候他不再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帝王,只是一个服从于命运,会犹豫不定的普通男人。
相比之下窦彭祖却依旧心不在焉,或许是这件事涉及自身,实在无法等闲处置。脑子里想的只有这件事本身,此时由小宦官引着去见天子,首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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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身体越来越不好并不是一个秘密,不是大病急病,但就是缠缠绵绵越来越弱。
骑射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偶尔为之也是在射猎活动中做个样子。
穿过未央宫的重重回廊与复道,未央宫东边的小广场已经聚了很多人,多是天子身边的武士。这些武士侍立在一边目不斜视,而小广场中央果然是一高一低两匹宝马。
高的那匹白马身上并没有人,天子穿着窄袖骑装站在白马旁。枣红色的是一匹小马,一个扎丫髻的小姑娘骑在马上,旁边有一名高大的武士执缰绳,后面则是跟着两个躬身的宦官,随时准备护着小姑娘。
小姑娘正是陈嫣——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关系,陈嫣是窦太后的外孙女,魏其侯窦婴和南皮侯窦彭祖则是太后的堂侄与亲侄子,陈嫣得称呼两位大汉彻侯为‘表舅’。
骑马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前提是将其当成是一种玩乐,而不是高强度的训练。陈嫣上辈子也骑马,就在乡间,有当作力畜用的劣马。因为祖父经常需要骑马去山里出诊的关系,家里也有一匹。
但也就是这样了而已,陈嫣会骑马,但没有经过任何训练...连骑着马跑起来都不能够。
而现在身体变小了,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马具相当简陋,后世熟知的马蹄铁、马镫、马鞍,马蹄铁就算了,这只是影响马的使用寿命,关键是马镫和马鞍,对于骑手来说绝对是革命性的工具!
这个时代其实已经有了比较原始的马鞍,但并不是现代人熟悉的桥形马鞍,坐起来不稳当也不舒服。
陈嫣坐在马身上,相比较现代记忆里稳当的感受,她有一种找不到着力点的恐惧。好在马很小,不然她可能真的没有勇气坐上来。
执缰绳的武士当然看出陈嫣很紧张,但也只能尽可能放轻了声音:“不夜翁主骑在马上就行了。”
本来就是,有别人牵马,只是骑在马上走两步,还是这样的小马...相比起做什么,武士宁愿陈嫣什么都不做——要是因为紧张做了什么而发生什么意外,武士自己就摊上大事儿了!
小孩子遇到害怕的事情可能会哭闹,陈嫣身体年龄才七岁(虚岁),又是受宠长大的,哭闹起来再正常不过了。但陈嫣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从她住进了未央宫之后向来听话——即使前面六年没有清晰的现代记忆,也是成年人的心智。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让她得到了皇帝大舅的喜爱。
一开始她就是宫人照顾,大舅偶尔看两眼也就得了。只不过几次逗弄当中她的‘表现’很好,乖巧听话、无论身体难受不难受总是可爱甜心的样子,这才有了后面越来越多的亲近——她清楚来看自己的中年男子是什么人,度过一开始的适应期后,讨大舅的喜欢几乎是本能。
当时她并没有打算凭借这份喜欢做什么事,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个医疗水平落后的时代活下去。之所以这样做,纯粹是成年人‘趋利避害’的天性而已。
问:有一个皇帝做舅舅,自己还在他身边抚养,会怎么做?正常人下意识地都会表现好一些吧。最开始的时候陈嫣也只是如此而已。
但时光是很有力量的东西,如果陈嫣一开始的时候就记得现代的事情,她可能会因为那些记忆没那么快对天子大舅敞开心扉。但正是因为不记得了,一无所有的人最容易交付自己,对于一个爱护自己的长辈,她很快真心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父亲’。
没错,相比起这个时代陈嫣真正意义上的‘亲身父亲’陈午,她的‘父亲’其实是汉天子刘启,她将自己当成是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