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就这样在明夷的宅院里住下了。
不得不承认,此人在细节上照顾得十分周到。
也许是为了安他的心,不仅辟出一座单独的小院供他们居住,更吩咐左右不可随意打搅,还特地找了一位靠谱的先生,来教小荣、阿南读书习字。
他们自二千年前匆匆而来,尽管在古都摸爬滚打了一段时日,但学的多是下九流的东西,对于这千年岁月,对于如今九州的现状,可以说两眼一抹黑,正需要一个人来细细讲解。
这先生请得恰到好处。
偶尔得空,奚也会站在旁边听上一阵。
签下血契之后,他对自己这条命就已经没什么念想了。
按照凡人的寿数,一千件事一辈子也做不完,何况福祸相依,生死难料,或许不到寿终之日,他就会死于非命。
算是把此生打包卖给了对方。
好在根据典籍上记载,血契一物的确不容作假,他写的是要保弟妹平安,哪怕自己死了,明夷一样要履约。
最初的几年里,一切风平浪静,小院子好似远离是非的人间桃源,白天小荣和阿南打打闹闹。
不能上街去,两人便想法子弄来一条小狗,听完了课就围着那小玩意打转,闹腾得满屋鸡飞狗跳。
奚则在明夷的指点下,跟“眼睛”磨合。
他还不怎么会用这股力量,常常失控。
每次暴走便像在发疯,疯得六亲不认,神志不清,只能靠封印术来制衡。
“我告诉你,长此下去不行的。”
明夷面色严肃地在旁提醒,“控制不了自己,迟早你连最亲的人也杀。”
他的“眼睛”和同族的人都不一样,是真真实实最危险的存在,危险到连他也没法左右。
奚反复跟天地间的怨恨拉扯,跟自己的怨恨拉扯,控制不了意识他就用针尖去扎心脉,扎到“眼睛”向他妥协为止。
足足耗了有一年,才终于能在略清醒的情况之下保持自我。
成功的第一天,明夷就带着他出去,找了个邪祟试手。
那是很玄妙的境界,奚至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当他将整个人交给“眼睛”的时候,会进入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里。
无畏疼痛,不顾后果,把杀戮进行得十分快乐,但凡嗅到血腥味,都会让他有强烈的复仇快感,兴奋得若癫若狂,甚至下意识地忘记自己是谁。
只凭着本能无休无止地杀下去,杀下去,杀到筋骨尽碎,力竭形枯。
彼时,明夷看在眼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这还仅是十几岁的水平,等再过两年成了年,那实力简直不敢想象。
太疯狂了。
真像是有一族的意志站在他背后一样。
他忍不住想,恐怕即便摘了奚的眼睛,当世也没有一个修士能适配得了。
这双聚满了岐山万万亡魂悲怨的瞳眸,只会将
企图索取的外族人烧成灰烬。
明夷当下心念一动,便自作主张给这团灼热的黑烟起了个名,称之为“煞气”。
意为凶煞之气,寓意不祥。
掌握了“眼睛”没多久,奚开始跟随他早出晚归,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
明夷上哪儿都带着他,也不全是为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偶尔是去别的城镇探访,偶尔是跟什么人密谈,倒有些要让他长长见识的意思。
奚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听周围的人客客气气地叫他“老板”,只当是个生意人。
他总感觉明夷好像特别需要钱,明明大宅子大院子住着,穿金戴银,仍旧对赚钱有某种超乎寻常的执著。
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有何目的。
昔年的城主势力并不大,目光还只着眼在买卖交易上,遇到的多是商场的劲敌与仇家,对付起来不算麻烦。
他似乎颇有手段,不过半年时间,就拿下了古都。
而所有雇佣来刺杀他的邪修都在奚的面前折了跟斗。
商行顺利落到了他手中,街巷大小商贩有不服的全挨过一遍揍,知道他跟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不好惹。
奚早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间长大,从少年抽条蜕变,面容愈发显现出青年人的模样。
到了那会儿,他已有过数次与人交手的经验,许多时候并不清楚死在手里的是些什么人。
他不关心,更不在乎,只把自己摆在杀手的身份上。
血契安排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那是他对旁人的生死逐渐淡漠的开始。
除了家里的两个弟妹,奚对谁都无所谓。
天底下没有人的命能比他们重要,只要能保他们平安无忧,让他杀谁都可以。
从小到大,见证过的那些死别麻痹着他的感知。
然而在戾气被压制住,神志重新恢复清醒时,奚仍旧会感到一丝陌生的空虚。
被煞气支配后的情绪让人既恐惧又迷惘。
每每低头看见满手的血腥,一地的尸体,他总觉得自己不太像自己了。
甚至茫茫然地生出困惑:
我还是我吗?
如果那个迷失在仇怨里,嗜血嗜杀的人不是我,那我现在究竟是谁?
他眼底的疲惫日渐加重,每次从“煞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色便会难看几分。
“大哥,你很累吗?”
小荣懂事得早,知道他在外面辛苦忙碌是为了他们两个,但凡奚回家,总会提前熬好鸡汤给他补身体。
“是不是明老板使唤你使唤得太勤了?要不休息几天吧,他不会说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