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走廊像个迷宫,左右全是关着门的房间,阿南一间一间地试着打开,几乎都上了锁,忽然他发现有一扇仅是虚掩着,不由面上一喜,想也不想地就走了进去。
奚正跑去后门瞥了一眼守卫的情况,冷不防听见弟弟六神无主的声音。
“哥、哥哥……哥哥!”
“你快来呀!”
他只当出了什么事,连忙迅速撤离,飞奔到阿南所在的房门前,随之而至的还有气喘吁吁的小荣。
“大哥,小阿南!”
奚:“阿南,怎么了?”
半开的门扉外只看到弟弟木愣愣的背影,他心急地一手推开,刚抬脚往里走了一步,正对面那满墙挂着的“眼睛”登时撞入视野。
猝不及防地,与之面面相视。
他眼皮蓦地睁大。
颜色各异的眼珠陈列于整齐方正的格架之内,在他们入内的刹那,齐刷刷看了过来。
奚近乎愕然地定在原地,脑子里当场一片空白。
身后的小荣禁不住讶异地掩嘴,表情逐渐从怔忡变作了惊恐。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珠……”
“大哥,这些,是那个‘眼睛’吗?”她忙去询问他,“是我知道的那个‘眼睛’吗?!”
奚却瞠目出神,而就在这时,所有的“眼睛”不知为何,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骤然狂躁不安地骚动起来。
满室充斥着刺耳的“叽叽叽”,尖锐的悲鸣声此起彼伏。
小荣惊慌失措地躲在他背后环顾四周,“它们这是怎么了?”
而他说不出话。
那一刻,奚莫名感觉到心口一阵阵地揪紧,他开始喘不过气,四面八方的“眼睛”像来自四面八方的凝视,带着某种强烈的期盼直勾勾穿透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攥紧了胸膛的衣襟,白着脸大口大口呼吸。
耳边恍惚闪烁起嘈嘈切切的人语。
他们在说“救救我”。
救救我……
救我……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叫无边无际的悲伤淹没,那是无数人的痛苦与挣扎,无数人的怨恨与诅咒。
年少的,年老的,男
人女人的恸哭响在他脑海,无比强烈的情绪呼啸着侵蚀他的思绪。
那些遥远时空之外的过去,每一场生离死别,每一个囚禁的灵魂,每一次逃脱又再度被擒住的无望。
母子相残,满门尽灭,懵懂降世的生灵迷惘无措。
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奚只觉眼睛热得发烫,内心不可抑制地跟随着众生的激愤怨怒起起伏伏。
他快有些承受不了那样滔天的悲声,像是整个部族千百年的不甘全数压在了他身上。
突然好恨。
“大哥!”小荣率先留意到他的异状,“大哥你怎么了?”
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
他心想。
为什么“我们”会落得这个下场?
“大哥!……”
我们注定要生不能生,死不好死,永无葬生之地吗?
满屋子的“叽叽”声渐次达到了一个激亢的顶峰,他指尖腾起一团黑烟缭绕的火,想也不想,便凭着本能的愤怒抓向临近的一只“眼睛”。
格架外的结界居然让他轻而易举地单手破开了,眼珠落在他掌中,一捏即碎。
鲜血四溅的瞬间,奚却赫然听见灵台上响起一句感慨万千的轻叹。
那嗓音苍老而悠远。
“奚……”
他狂乱到六识模糊的神志被这一声唤起一线清明,表情露出不可置信:
“……族长?”
“什么?”小荣震惊地看着他,“大哥你刚刚说什么?”
可连他自己也仍在一头雾水,只讷讷地垂目打量着血腥的掌心。
他分明听到了族长的声音,就在方才,杀掉“眼睛”的当下。
——“你还活着,真好啊。”
奚猛地扬起头,茫然地朝高空张望,然而他什么都没寻到。
话音像缕青烟,一吹就散。
此时此刻因结界破损而受到惊扰的守卫陆续赶来。
“什么动静?”
“有小贼闯入,在天字十二号房内!”
“那不是放头等贵重物的地方吗?结界怎么可能说破解就破解的!”
邪修们将二人逮了个正着,却也纷纷被面前躁乱的“眼睛”惊住,这场面太过诡异,无端令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这几个臭小子干的!”
混迹黑市的邪祟绝非等闲之辈,凭他的修为根本接不了几招,很快就让人拎了出去,用力掼在地上。
一只“眼睛”的价格千金不换,这番损失之重大,拿他们二人的命也不够抵的。
思及如此,邪修下手愈发狠厉,基本招招往死里打。
旁边的阿南和小荣皆被控制住,只能挣扎着乱踢腿叫嚷道:
“你别伤我大哥!敢伤我哥……大哥!”
奚原就由于体内异样的变化难以集中精力,邪修连着踹了好几脚,
一把揪住他的头往冷硬的地面猛撞。
怀中他贴身揣着的小布包就此滑落出来,珠钗和排箫滚了一地。
少年浑浊的神情登时一凛,立刻伸手要去够,对方的靴子从天而降,一脚踩在珠钗上,毫不留情地以威压碾成了一堆粉末。
——“率先保全小辈这是大家的意思。”
——“好好活下去,去看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间。”
——“以后爹娘不在身边,要学着照顾自己。”
他的手还维持着探向珠钗的动作,眼目一寸一寸瞪到了极致,眸中的情绪居然是空白的,只有瞳孔在不断缩小。
“小杂种,偷东西偷到我这儿来了。”
邪修活动着手腕的筋骨。
“今天就要让你不得好死。”
小荣:“大哥!”
远处的排箫撞碎在墙角下,于视线里越来越朦胧,恍惚有了重影。
没有了。
没有了。
都没有了……
忽然间,他眼眶淌出两行血泪,深褐的瞳色漫漫浸染成鲜红。
周身浓烈的黑烟暴涨开来,像团张牙舞爪的火焰,转瞬把他整个人吞没其间。
奚空白的眼底深处骤然腾起汹涌的杀意,趁着那邪修吃惊的空隙,咆哮着扑了上去,陡涨的力道竟单方面压制住了对方,像头狰狞的凶兽。
那人一时竟没来由地生出恐慌来,连还手也忘记了,径自让他扑倒在地。
裹挟着黑烟的手臂一拳接着一拳抡在其面门,他嘴里怒吼,吼得撕心裂肺,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他杀光这世上的所有人。
一个不剩。
这一幕或许是来得过于突然,谁都没能反应过来。
旁边的邪修只见他压在同伴身上,拳头砸得那整颗头颅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大半张脸碎成了渣,简直看傻了。
哪怕人早没了呼吸,厉鬼似的少年还在不依不饶地穷追猛打。
恰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人联系起先前密室内的所见,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个猜想:“喂,你们看他的眼睛……”
“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小荣心头一“咯噔”,只听他们议论道:“真的假的,现在还有活着的‘眼睛’?”
“要不然房间里的骚乱怎么解释?”
“甭管是不是了,挖出来看了就知道——快,快去找人,再去告诉老板!”
如今岐山一脉断绝,“猎人”搜捕“眼睛”的技巧虽已失传,但挖眼睛的术法并不难,明白原理有手就会。
得到消息的邪祟们蜂拥而来,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弥漫着黑烟的少年再如何凶悍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时的奚根本无法控制体内暴虐的戾气。
他几乎要被癫狂的情绪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