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番外·奚临往事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一种深沉的漆黑中无法自拔地长眠着。

睁不开眼,集中不了精神,凝聚不起思绪。

浑浑噩噩。

似乎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时间,有一道强光打在他的眼皮上。

久在暗处的人乍然受此惊扰,倍感不适地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开始苏醒。

耳边的声音先是遥远,随后渐渐临近。

“阿奚哥。”

“阿奚哥!……”

视线里出现一张恍惚熟悉的脸,奚盯着她半天没能回过神,大脑仿佛僵住了,任由对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

是伍大叔家的小荣。

紧接着少年的瞳孔骤然清明,遗落的记忆纷纷拼凑出沉睡前的景象。

猎人、部族、爹娘、秘术……

“还好你们都活着,否则这里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面上的兴奋难以言表,头脸满是泥,狼狈得像个猴,是徒手将他们挖出来的。

他喃喃自语:“小荣……”

正在这时,身侧的弟弟睡眼惺忪地拂开尘土坐起身,哑着嗓子唤了句“哥”。

他悲喜交加,无暇顾及别的,连忙搂住他:“阿南。”

“小阿南也没事,太好了。”

女孩子欢欣若狂,转而问道,“对了,梨子呢?她跟你们埋在一起吗?”

奚立刻转头,向另一边妹妹的所在看去,刚劫后余生的神情却蓦地一怔。

泥沙底下露出的是一根纤细的白骨。

父亲扎入她体内的筋脉竟在经年累月间松动脱出,青筋的这头已然干枯萎缩,妹妹没能挨到重见天日的这一刻,活活饿死了。

若非如此,仅凭一人的血肉也不会供给他与弟弟活到和小荣一样的时日——她家是独女。

少年对着那具瘦小的白骨愣了半晌,流露出悲悯之色。

这恐怕便是娘临走前所说的“意外”。

谁也无从预料的事。

他同小荣一起将梨的尸骨刨出,边上紧挨着的就是父亲。

记忆中最后看到的还是他高大沉默的身躯,而今再见,已余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好像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再睁眼,父亲骨血皆已抽干,基本辨不出人形,唯有那双突兀的瞳眸依稀还有旧日影子。

他断气多时,是未尽的秘术保持着尸身不腐。

二人重新安葬了至亲,开始在山中徘徊搜寻,想找找看有无幸存者。

时过境迁,自那以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月,原本贫瘠的山丘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密林,植被一层叠着一层。

旧的痕迹全然被覆盖,那些过于明显的地貌改变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从他们所在的丛林再往前,沿途的大坑便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全是开凿挖掘的遗迹。

阿南和小荣下意识地一人抱住了

他一条胳膊。

凹陷的土坑在雨打风吹之下生出了细细的绒草,花木繁茂,每一个都足有丈余深。

可见当年沉睡后,村子并没逃过浩劫,术士们将后山的族人尽数刨了出来,土坑有新有旧,显然来了不止一次。

恐怕半数以上的族亲未能幸免于难,他们是碰巧埋在一片斜坡上才逃过一劫。

此时的山林空无一人,灵气清新得浸润肺腑,林子里皆是清脆的鸟叫,飞禽走兽多得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毕竟还小,追着一只花花绿绿的雀鸟一路跑到山崖尽头。

前方是静谧深邃的幽谷。

小荣拢着嘴对空山大喊。

阿南见状也学她的样子嗷嗷叫嚷。

奚在原本应该是村落的地方来回转悠好几遍,才终于从陈泥下翻出一只褪色的碎陶器。

女孩子正抱着一捧刚摘下的鲜花兴高采烈地跑来要给他看,远远地却望见他半蹲在地,对着手里的陶片垂目发呆,俩小孩立刻很有默契地停在原地,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从前聚在月下喝酒唱歌的热闹小村,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二人,活在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

荣抿起唇兀自思忖片晌,忽然张口道:“大哥!”

奚不明所以地抬眸,那边的小姑娘已经跑了过来,嗓门洪亮地重复道:“大哥!”

“我在这世上反正没有亲人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亲大哥,我认你当哥哥好不好?”

他先是一愣,刚站起身,沾着露水的花叶便猛地扑他一个满怀。

而阿南有样学样,两人抱着他的腰谁都不肯松手。

少年抚上二人的头,随后目光柔和:“好。”

“我也没有妹妹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秘术还让他们保持着沉睡前的体格与年纪,彼时阿南不到七岁,小荣则大他二岁,而奚已过十六,毋庸置疑地成了二人中的主心骨。

这是他在这个物非人散的世界最后的亲人了,是唯一知道他来龙去脉,存着他一点过往回忆的人。

二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相依为命,在山中混了十余天。

光靠野菜野果不足以充饥,两个小的还要长身体,奚左思右想,才决定出去探一探。

他尚不知此时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样,起先没敢带弟妹们同往。

当初自己还跟着阿蒙去过一趟小镇,于是凭着印象翻出了大山。

再度站在昔年入城的山道上时,他几乎傻了眼。

只见城镇扩大了数倍,外墙甚至都有了斑驳的古意,浩瀚巍峨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头,城中高挑的檐牙从墙上跃出,数不清是建了多少层,迎着夕阳的余晖高耸入云。

这个时代的灵气仿佛不要钱,走到哪里都那么充裕,撒一把种子,随随便便就能长得硕果累累。

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猎人”们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牢房废墟上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集市

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叫卖的不是吃食日用,便是稀奇古怪的异兽奇珍,再没有商贩拉着一车车的岐山人漫天要价。

“大哥,感觉他们都不认识我们诶!……”

小荣正在惊奇地大呼小叫,被他一个眼神制住,赶紧捂着嘴收敛了。

现在即便大喇喇地走在街市上,路人对于这双异色的瞳孔也顶多是奇怪,并不知晓它有着怎样的含义。

自那之后二千年了,岐山部纵使有人安然逃过一劫,其后代也再无异能降生,历经千年繁衍,早就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

寻常人谁还会知道当年活着的“眼睛”

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他们从此不必再东躲西藏,能随心自在的,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当年父亲心不在焉地一句发愿,眼下竟已成真。

城里自然比山中物资丰富得多,二人找了间破庙住下。

奚起先也到处想法子弄些钱两和吃的,但“古都”不是良善之辈能轻易生存的去处,少年自小在山里长大,心思单纯得就一根筋,被骗了几回,吃了几次亏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市井的生存之道。

他们开始提前埋伏在商人进货运货的必经之路上,两个人声东击西,一个人趁火打劫,偷来的若是吃食就留着果腹,若是绸缎布匹便等入夜,去见不得光的蝙蝠巷低价倒卖。

小荣格外机灵,又是个女孩子,极容易让人放松戒备,有她在,小花招简直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他们混得如鱼得水,偶尔余粮多的时候还能接济一下街头巷尾吃不上饭的小乞丐。

附近眼熟他们的商贩老远见了就骂骂咧咧,可都追不上,最后只能忿忿地摇头作罢。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碰上运气不佳给抓到,总少不得挨一顿毒打。

挨打的事一向是奚替他俩担着,他到底年长些,骨头比两个小辈皮实。

废弃的破庙经过二个人修修补补,终于有了一点家的雏形。

白天在古都闹了事回来,夜里就点一盏破旧的油灯,由阿南举着,小荣替他处理伤口。

那一年除夕,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大箱的烟花,以及一袋面粉和精肉,二人在屋外大雪纷飞之际,燃着盆炭火,嬉嬉闹闹地和面包了饺子。

子时雨雪刚停,阿南捧了热乎乎的水饺出来,站在院中看小荣点燃烟火。

劣质的花炮十个里有六个都是哑的,然而那场烟花还是格外的漂亮,金色银色的火光交织在夜空上,照得每个人的脸五颜六色,明灭不定。

等到俩熊孩子都睡着,奚才得片刻的清闲坐在窗边独处一会儿。

为防仇家报复,他夜里睡得浅也睡得少,每每无所事事,便将怀里的两件饰物取出,放在桌上月下细看。

长眠二千年,醒来之后旧日的一切都泯灭在了光阴浩瀚的长河中,仅有母亲临别前塞给他的珠钗,以及那支兽骨做的排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铜制

的钗锈迹斑斑,他不敢擅动,只反反复复摩挲着小巧的萧。

皎洁的清辉流水般从光滑的骨面淌过。

他握在手中,想起千年前依稀模糊的人影,仰头瞥向遥远的明月。

沧海桑田,她应该早不在人世了吧。

奚合拢五指,见身侧躺着的阿南不安分地掀开了棉被,于是抬手重新掩好。

在那段难得平静的日子,他曾以为一辈子或许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次年的二月十五是古都黑市一年一度开市的盛会,黑市在古都的地下,其排场之大不输仙市,奚料到这天四处忙乱,必然有空子可以钻,便带着阿南小荣偷偷潜入其中。

二人于拍卖场的后台分头行动,四处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