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那么一两件事深刺在心中。
于是那仅有的一两件事通常也不大引起注意,随着岁月流逝,连他本人都早已可以完全忽略掉它了。
可在不经意间,它会突然冒出来,模糊的记忆牵扯出年少时的窘迫、无助和惊慌失措,会让人一下子坠入当时的情境,浑身脱力。
他刚才就是这样。
他其实并不太在外人面前展露好奇心,尤其对食物和一切钱财相关的东西。
——他从小就被教导对它们目露好奇是不体面的。因为这种好奇很容易被解读为贪婪,会显得他是一个庸俗且低级的人。
在现在的他看来,这一思路并非完全不能接受,因为他从降生就被确认为王储,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如果在这些微小的细节上多加注意能避免误读,那他没什么可不满意。
可在当时,这一切以一种十分刻薄的方式被灌进了他的脑海。
那时候他才四岁,像所有王子一样,他在四岁时有了第一位家庭教师。
这位家庭教师并不是如今让他心怀敬仰与感激的西尔维娅或亚伦,而是叫里维尔,一位魔法天赋平平但据说学问还不错的人。
以撒现在对他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只模糊记得他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谢顶,喜欢穿棕褐色的西服,腿脚没什么问题却总爱拿着一支黑色的手杖。
除此之外,里维尔留给以撒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刻薄了。在这一点上,以撒的王储身份其实带来一些保护,让里维尔在措辞上不得不加以克制,可这并不妨碍他语气尖酸。尤其在国王与王后都不在场的时候,年幼的以撒纵使不能完全理解他话语中的阴阳怪气,也能体会到那种让人难受的尖酸刻薄。
“食物好奇心”
的问题发生在里维尔当他老师三四个月的时候。那天他跟母亲去西尔维娅新置办的一处庄园做客,庄园在王城的郊外,前任房主是一位很会生活的大贵族,有意将这处庄园装点得很野趣。
于是以撒从进入庄园开始,就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一片幽静的森林。庄园里的泉水、山石都不像人工的,宛如天然形成。在花园的正当中甚至还横亘着一条小小的“峡谷”
,虽然只有一米多高,宽度是以撒只要助跑一下就可以轻松越过去的距离,但在他看来这一切还是太有趣了。
以撒那天玩得很开心。他的母亲和西尔维娅在会客厅里交谈,他身边只有身为家庭的里维尔一直“恪尽职守”地陪伴着。
面对以撒的疯玩,里维尔虽然不冷不热,但面对好心情的以撒,他至少还算厚道地克制住了往日的尖酸刻薄。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以撒跑跑跳跳地来到后院。
比起幽静如山林的前院,后院虽然也维持着野趣和清幽,却因为厨房、马厩一类的场所都在这里,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以撒很快被一个一人多高的石砌烤炉吸引了注意——这理所当然,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在王宫里,这样的东西都被设置在厨房中。唯有在这个庄园,大概是前任房主喜
欢自己做一做烤肉,才专门把它砌在了后院中。
以撒便好奇地跑过去看,和他建给叶沐的面包窑一样,这个烤炉也有玻璃门。
他在烤炉前踮起脚尖,透过玻璃看到里面橙红色的火焰,还有那只【黄油烤鸡】。
即便隔了那么多年,他也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画面——在炙热的火焰烘烤中,烤鸡外皮的很多地方都已经成了焦黄色,滋滋地冒着油,有些相对薄弱的位置已然变成更加诱人的棕色……
他还清晰地记得,他那时很想问守在烤炉边的仆人,为什么那些位置会先变色,其他地方则还是金黄?
但他没来得及把这个问题问出来,里维尔就赶到了。
由于以撒跑得太快,大腹便便的里维尔先生跟得很辛苦,到达烤炉前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以撒听到他的动静,礼貌地转过身想跟他说话,但他先一步开了口:“哦天哪,尊贵的王储殿下,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呢!”
他夸张的语气配合这种严厉的指控让以撒一下就蒙住了,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依旧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里维尔的措辞让他觉得那个错误一定不可原谅。
接着,里维尔又上前几步,蹲到他的面前。这是一个状似亲近的姿态,却并不妨碍里维尔进行他一贯刻薄的表达。
他一双眼睛眯得狭长,嘴角挂着让以撒不自在的笑容:“听我说,王储殿下,您刚才扒在烤炉面前看那只鸡的样子,就像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乞丐和地痞流氓。恕我直言,您的身份尊贵,实在不应该有这种低贱的举动。✤[(nddxs.co)]✤『来[你懂的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您眼中流露的情绪,就好像从小到大都没吃过饭一样,好像看一眼肉食对您都是奢侈的追求。”
“请您不要责怪我的直言——您的这种贪婪和对低级欲望的追求真令人厌恶。您是这世间最高贵的人,优雅理应融入您的血液,这种举动却让您跌进了泥潭,让您完全失去了美好的一面,再也不值得任何称颂了。”
“可是……”
“可是……”
以撒在这其间有好几次想要进行解释,可里维尔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也有那么一瞬间,即便是还年幼,以撒也觉得里维尔说得不对——因为他根本没对那只烤鸡产生什么期待,最初只是远远地好奇这个小小的建筑是什么,后来则是不解为什么同一只烤鸡上呈现出了不同的颜色。
可他到底还是太年幼了。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里维尔那一连串严重的用词足以让他慌到魂不守舍。当“令人厌恶”“跌进泥潭”“完全失去了美好”“再也不值得称颂”这样的话接二连三地撞进他的耳中,他无可控制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成了一个糟糕、肮脏的人,并为此郁郁寡欢。
或许,他的颓丧让里维尔感到满意,里维尔终于停止了这喋喋不休的指控。
倘若这件事晚发生两年,只要两年,以撒都会去找父母告状。可在四岁的时候,他只能独自消化这些坏情绪。
于是这很是费了些功
夫,
而且直到十一二岁他才慢慢认识到,
里维尔的话其实连“教导”都算不上,完全就是恶毒的攻击。
至于里维尔的结果——虽然以撒没有去告状,但从某种意义上说,里维尔也遭到了报应。就在这件事后不久,他就被王宫辞退了,原因是调戏宫廷女仆。
这个原因太过羞耻,在那之后,里维尔也很难在贵族间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