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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顾家接到噩耗后,考虑到毕竟是儿子的养父,苏木决定亲自去一趟,顾宗岱公司忙走不开。
刚好许惊栖也放假在家,三人当晚匆忙收拾了行李,定了一早的机票,赶往龙鸣镇。
一路上,顾野沉默得可拍,整个人出奇的静。
许惊栖心底隐隐担心,甚至莫名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飞了两个多小时,抵达蜀城,又开车前往龙鸣镇,等到那幢居民楼时,已近晌午。
太阳毒辣,炙烤着大地。
阳光晃得许惊栖几乎睁不开眼,不得不掏出墨镜戴上。
这处窄旧的居民楼,她来过一回,是一年前接顾野时。许惊栖还依稀记得,那回入眼便瞧见小院里那棵粗壮的老槐树,槐花清香扑鼻。
可现下,不知是太阳抬过炽盛,还是因为院子摆着副漆黑的寿材,那老槐树都显得有几分颓败,干涸的枯褐色,像是命数将近。
院子里有好几个人,罗一维和江蓠都在,还有两位看着很精干的大婶,经罗一维介绍,才知道一位是罗母,一位是孙斯越的妈妈。
她们热情的朝着苏木迎了上来,“你是顾野妈吧?”
顾野下了车,一言不发就往里走。
哪怕面上漠然,嘴上没说过一句担心,可脚下的步子却走得飞快,最后干脆跑起来。
急切的撞开虚掩的大门,直奔顾文成住的那间房。
刚到门口,就听见江奶奶的说话声,“文成啊,小野马上就回来了,你坚持住,马上就到了……”
顾文成原本已经不怎么说得出话,可这会儿竟似回光反照般,有了分精神,干枯的手费力地朝柜子指了指,费力的张嘴,声音粗嘎,断断续续的说道。
“卡……卡里的……钱,给顾野……给他,娶……媳妇儿,我存……存着,给我儿子……”
话说得很吃力,大部分都是气音,江蓠奶奶耳朵有些背,不得不凑近才听清几句,大概明白顾文成交待了什么。
很快,顾文成的手垂了下去,没力气再抬,他眼眶凹陷,浑浊的眼珠逐渐僵硬,久久才动一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顾野脚步一顿,似近乡情怯般,竟有些不敢走进去。
还是外面跟进来的孙婶急忙道,“还杵着做什么,赶紧进去看一眼你爸,再晚只怕是……”
孙斯越他妈是个火辣性子,嗓门清亮,这一吼,似乎喊醒了顾野。
里面的人也听见这句话,僵硬久不转动的眼珠,突然动了下,费力看向门口。
顾野走进去。
顾文成住的这房间采光并不好,楼上宽敞的哪间一直是给顾野住的。哪怕这会儿正中午,可房间内依旧有些昏暗,还有股潮湿的霉味。
最后这几天,顾文成已经病得下不了床,身边也没有服侍的人,卫生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前两日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还是昨夜花钱请了个老师傅来帮着收拾的。
眼下看着倒是干干净净,可屋子里始终有股不太舒服的气味。
顾野站在他的床边,眼看着顾文成那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干瘪的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已经病得没个人样了,瘦得皮包骨,和顾野记忆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完全无法重合。
明明走的时候,顾文成还有力气打他,还精神抖擞的,怎么这才一年,就……
少年喉头哽咽得发苦,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惊栖跟着苏木走进来,那股子难闻的霉味冲鼻,秀眉轻不可闻的蹙了下,难以控制的生理反应。
苏木很是诧异,“怎么病成这样,也没去医院?赶紧送医院去吧,兴许还……”
孙婶打断她,“别费那力气了,还没等你送到医院,估计人就没了,就让顾野好好送他爸一程吧。”
她话说得直白,也没个忌讳,可事实也是如此。
许惊栖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无措,又愣愣的望向少年的背影。
顾野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地在顾文成床边蹲下。
在少年伸出手,握住那干枯的手时,顾文成眼珠又动了一下,没两秒钟,就僵硬地不动了,原本微弱的气息,也没了。
顾文成死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
僵白浑浊的眼,还没来得及闭上。
那样子有些吓人,许惊栖心头突突的跳,炎夏里,手脚却有些发冷。
丧礼是孙斯越妈和罗一维妈帮着操持的,俩人都是典型的小镇上热情朴实的妇女,苏木这边只出钱就行了,这种乡镇上的丧礼她不懂。
有专门的葬仪队,把人抬入寿材,还有风水先生来看日子,因是夏日,只停棺三天。
安葬的前一晚,吃白事饭,也叫‘辞灵’。
镇上很多人都来了,不管相熟的,不相熟的。由于顾野亲爸捐款替龙鸣镇修路建学校,这养父的丧礼,连镇长书记都来出席了。
办得体面又热闹。
顾野独自跪在灵堂前,屋内香蜡燃得极旺,鼓乐班子敲敲打打,唢呐声一响,便是又有来烧纸辞灵的客。
顾野麻木的对来人鞠一躬,谢礼。
烧纸辞灵的人,也会象征性安慰几句,大抵都是说,顾野这小子出息了,找到那么有钱的亲生父母,瞧瞧这丧礼办得多好,多热闹。
只怕顾文成活着的时候,都没这么体面过。
走完过场,就高高兴兴坐到席上,和一众乡亲饮酒谈笑。
苏木交待孙妈罗妈,钱不用管,什么都用最好的,要风风光光的送行,宴席也是请的镇上最贵的饭店厨师来做。
顾野在灵前跪了一天,顾文成没有别的亲戚,就他一个后辈。
起先没经验,就直接跪在水泥地面,后来还是许惊栖醒悟过来,让罗一维跑去买了蒲团来垫着膝盖。
灵前有专门哭孝的人,一方白帕子捂着脸,吊着气边唱边哭,哭累了就歇会儿,换个人接着哭。
许惊栖听了一天也没明白那唱词。
这是她头一回见识乡镇的葬礼,和城里完全不同。
城里大多是火葬冰葬,在墓园买块墓地,丧仪严肃安静。
可这里,灵堂前哭声伴着唢呐鼓乐,外面丧席却喧闹无比,谈笑风生。
她蓦地想起鲁迅那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灵堂呆久了,香蜡的烟味熏得她头脑发胀,于是跟苏木说了声,去外面透透气。
站在青砖墙边,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夜风拂来时,夹带了几句闲言碎语。
席上的人边喝酒边说,“好歹养了十几年,是条狗都有感情,这小子,连眼泪都没一滴,真是白养了。”
有人接茬,“也不算白养,好歹有个儿子送终,还多了一家有钱亲戚,要是没捡这么个儿子啊,死了连送终的人都没有。”
许惊栖冷下脸色,又走远了些。
吵吵闹闹到很晚,才渐渐安静下来。
苏木和许惊栖因为要帮忙,也没有住镇上的宾馆,就在顾野原先的房间收拾收拾住下,顾野这两天几乎没合眼。
晚上他要守灵,不能睡,白天太吵闹,睡不着。
黑漆漆的夜里,前两晚都是罗一维和孙斯越来陪着,连续两天,也熬不住了,今晚则换了许惊栖来。
本来苏木要陪他守灵,但她身体受不住,这几日本就没休息好。
老实说,苏木和许惊栖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这几天过得确实艰辛,处处都觉不方便。
空荡荡的灵堂,黑漆漆的棺材停在中央,香蜡得日日夜夜燃着不能熄灭。
起先人多还好,等人渐渐散了,鼓乐班子也走了,夜色一深,便寂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顾野靠着墙,坐在半米宽的凉椅上,这几日里,几乎没见他说话。
许惊栖有些害怕,不自觉朝他靠近些,小心翼翼扯了扯他衣袖,“你困吗?困的话就睡会儿,我看着。”
顾野摇了摇头,眼神不知看向何处,空洞,没有焦距。
大门是敞开的,抬头便能望见星空,乡镇的夏日本来蚊虫多,可堂屋里香蜡熏天,连蚊虫都被薰得不敢进来。
他几乎三日没合眼,眼下乌青,神情憔悴。
许惊栖叹口气,学他背靠着墙,转头望着明朗星空。
顾野不知何时收回了视线,看向许惊栖。
女孩正歪头看着夜空,明明害怕,却强撑着不说,抱着膝盖,缩在他身边。
夜里静悄悄的,再加上灵堂停置的棺材,她不怕才怪。
顾野站起身,喊她起来,“到外面坐吧,屋内薰人得很。”
香蜡烟气闻久了,头昏脑胀的。
他随手搬了条宽板条凳,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背靠着树坐下,一条长腿屈起,手臂搁在膝头,姿势散漫。
顾野前脚踏出门,许惊栖立马就跟上去了,她实在不敢一个人在灵堂待着。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到了院子里,挨着人在旁边坐下。
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端正娴雅的坐姿。
顾野不太想说话的样子,背靠着树干,仰头看着夜空。
许惊栖便无聊的发呆,久了便有些昏昏欲睡,困劲袭来,挡都挡不住。
脑袋刚一点,又惊醒过来,偏头看了看旁边的人还在不在。
可转过头,却见少年双臂搭在膝盖上,将脸埋下,起先许惊栖没注意,直到瞧见他膝头的深色牛仔裤洇湿一块,才发现顾野在哭。
少年埋着头,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哭声在夜里逐渐清晰。
许惊栖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伸手轻轻拍在他背上,就像那回她心情不好,他安慰她一样。
她第一次见顾野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顾野以为自己不会哭的,这几天来,他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甚至顾文成咽气那会儿,他都没哭。
可这会儿,想着明日一早安葬后,顾文成这个人,从此就真的不存在这世上了。
脑海里那些好的不好的记忆,便一股脑的涌来。
一时间也说不清,究竟是伤心难过居多,还是懊恼悔恨居多。
自从他离开龙鸣镇,顾文成一次电话也没给他打过,明明他都让罗一维把新号码写给他了。
可顾文成似乎真如那天打他时说的,拿了钱就不要这个儿子了。
顾野年轻气盛,也赌着一口气,没给顾文成打过一个电话。
可意外的是,顾文成癌症扩散,一年时间人就病成了那样,但他即使病入膏肓,却也不肯告诉一声,就好像从来没有养过顾野一场,真的划清了界限。
顾野有时候很想问,顾宗岱到底给了他多少钱,能让他狠心至此。
顾野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恨顾文成的,这十几年来,他挨了不少打,也过得浑浑噩噩,甚至有段时间,一度觉得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
没有关心他的人,也没有爱他的人。
他于这个世界来说,可有可无,即便死了,也没人会伤心落泪。
可随着顾文成的离世,昔日怨恨似乎都在消散。
顾文成死的那晚,江蓠奶奶让顾野打开房间的柜子,抽屉里有一张卡,一张老式的存折。
卡是顾宗岱给的,存折是顾文成自己的。
顾文成的遗言说,这些钱都要留给顾野,给儿子娶媳妇儿,如今的女孩挑得很,要房要车要彩礼,他们家这么一小破楼,哪家姑娘瞧得上?
他要供顾野上大学,要存钱给儿子娶媳妇儿……
病入膏肓也不让告诉顾野,怕拖累他,也怕顾野不原谅他,要是告诉了顾野,顾野不肯回来看他,那顾文成心底连点念想都没了。
少年哭得太阳穴胀痛,语齿不清的哭道,“还有两个月,还有两个月我就能回来了……”
顾野如今十七,八月中旬的生日一过,他就是成年人了,就不再需要监护人,他就可以独自回到龙鸣镇。
“就两个月,我就能回来陪着你了……”
只要顾文成在,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即便这个家处处不好,破旧,冷清,但也是这个家,让他活了下来。
顾文成打他骂他,很少关心他,可也是顾文成将他养活,让他读书,让他平平安安的长大。
可是现在,顾文成不在了,这个家,也没了。
许惊栖听着他哭,也不自觉眼眶酸涩,喉咙堵得慌。
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只觉此刻的顾野,卸下往日的尖刺,柔软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顾野忽然转头,伸手抱住许惊栖,将脸埋在她肩头,眼泪濡湿她的衬衫。
滚烫的眼泪,似乎要将她肩头的皮肤烫灼。
女孩僵住,下意识抬了抬手,却没推开他,这种情况下,只能伸手抱住他肩膀,安慰道:“别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野:什么时候吻戏才能安排上?
某檀:等你满十八?
顾野:那我什么时候能满十八?:)
某檀:(小心翼翼)……过完生日的时候?
【明天上夹子,晚上十一点后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