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
舒白秋更惊恍地怔住了。
六年前……他救了先生?
“您先吃些东西吧。”
直到罗绒再度提醒,舒白秋才想起去拿起筷勺。
罗绒请他先动筷,有事的话饭后再谈。
舒白秋便也安静地吃起了根本不知是什么的早饭。
中途,虽然罗绒已经暂时离开餐厅,去归置东西。不过一个人吃饭的舒白秋,还是逐渐地想到了什么。
他想起六年之前,的确发生过一些事。
对舒白秋而言,六年前的情况,和十年前的事其实不尽相同。
资助绒绒哥手术的事,舒白秋是真不记得了。直到他听完罗绒的话,才终于回想起了那些过往。
这多是因为十年前,才刚刚九岁的舒白秋实在体弱,生病太多。
而十三岁那年,少年的身体状况已经明显有所好转。
所以六年前的事,他自己就回忆了起来。
舒白秋记得,那是一个春天。
云省多山,那时舒白秋跟着爸爸去山野采风。爸爸是为观摩山鸟,用以作画。而舒白秋当时在做的,却是雕刻。
他还记着爷爷的话,采风的目的也和爸爸不同。
舒白秋是为去看山的“气”与“形”。
所以那天,和专注盯着枝头的爸爸相比,反而是十三岁的少年最先发现了草藤上的鲜血,和顺着向上望去时,那个被挂在树枝上的昏迷不醒的人。
当时,那人满脸是血,生死不明。再往上去,一路还有不少被折断的枝杈。
显然,这个人是从高处坠下来的。
也幸好有树木缓冲,才没有让对方当场毙命。
不过在舒爸爸和闻讯赶来的山林管理人员将那人救下来时,对方的脉搏也已经非常微弱。
舒白秋还听到管理人员叹气,说这个年轻仔伤到了脑袋,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伤者被送往医院之后,舒白秋又和爸爸在山上待了小半天。
他们下山时,还听到有人闲聊那个年轻伤者的事。
似乎那人在明城也算有名,有人认出了他,说他最近家有变故,大概是伤心过度,才会出事。
甚至还有人在猜,说不定是自寻短见。
因为舒白秋是第一发现人,他还配合山林管理人员做了一些记录。
记录完离开时,舒爸爸还问了一句那位伤者的现状。
管理员说,他们刚刚问过医院,那人的外伤还好,生命体征已经基本稳定。但因为脑部遭受重创,伤者能再度清醒的几率却很渺茫。
管理员还说,连医院的人都讲,病人的求生欲并不强,醒来的希望可能性或许不大了。
舒白秋当时还小,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大人们聊天时说的“植物人”、“脑死亡”有多么严重。
他只在离开的路上,
问了爸爸一句:“爸爸,那个大哥哥的伤还能养好吗?”
爸爸低头看他,揉了揉舒白秋的头发,说:“会的。”
“就像你小时候会生病,现在也康复了,对不对?”
小舒白秋听得眼睛亮起来,认真点头:“对!”
舒白秋对六年前那件事的记忆仅止于此,因为之后,他就和爸爸一同返回了妈妈的家乡。
那时,舒家三口已经搬去了外省,并没有在明城长住,后续的发展,舒白秋也没再听到多少消息。
但是舒白秋还清楚记得,当时那些人讲的“伤心过度”、“求生欲不强”。
所以在他的记忆里,那位受伤的大哥哥始终都是有些苍白忧郁的形象。
因此,尽管舒白秋早就知道,先生也在六年前出过事。
但他却一直没有将这些和傅斯岸联系起来。
——先生给他的印象,始终都与忧郁、悲伤截然无关。
舒白秋怀着疑问吃完早饭,罗绒也已经回到了餐厅。
少年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之后,就向罗大哥问起了六年前的事。
从被救者的视角,情况却似乎比舒白秋记忆中的更紧迫许多。
罗绒说:“当时被送到医院,老板已经有心脏停跳的迹象,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而且山林里的动物也很多,老板昏迷的地方其实很危险。”
云省的山林中生态极好,虽然游人常去的区域可能不会有什么大型的野生动物,但山野丛林中,难免会有一些獾子猞猁、蛇虫狐猴之类的动物。
倘若那时当真有野生动物被滴落鲜血的腥味吸引过来,昏迷不醒的伤者会有什么后果,根本是不堪设想。
“老板说过,当时醒来后,他就想去找救助他的人表示感谢,但并没有在明城找到您。”
这也的确。
因为舒白秋当时并没有住在明城。
“之后,老板就去了北美。”
直到六年后,傅斯岸被要求回国结婚,在查舒家的资料时,才确认了这件事。
所以傅斯岸对舒白秋的关照,在旁人眼中或许会是别有所图。
但罗绒却一直没觉出任何意外。
因为同样被救过的他,也有着近似的心态。
小舒先生值得被爱,更应该被善待。
不过这时候,舒白秋自己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还是很难把六年前的那位伤者,和现在的先生联系起来。
少年忍不住问道:“所以先生当年,为什么会发生意外……?”
他之前听傅斯岸讲过,当时外出,是为了给祖父准备礼物。
可是以先生的严谨,怎么会不小心到从山间跌落?
罗绒思索片刻,才组织语言道:“应该是因为当年的家庭变故,导致精神有些恍惚。”
六年前傅家的确有变故,这些舒白秋也知道。
那时正值苏青病重,而傅山鹰又堂而皇之地把早年的出轨对象和十六岁的私生子带回了家。
可是以傅斯岸的性格,舒白秋却又实在很难想象,这些事会对他产生这么严重的影响。
而傅斯岸的真正人生转折,也正是从六年前开始。
那时,他突然放弃了家传的行当,毅然决定出国学医。
就连罗绒都道:“老板出事前后的性格,确实有些差别。”
之前罗绒也曾听说过,傅家大少其实有些优柔寡断。
不过在五年之前,傅斯岸回国为亡母扫墓,罗绒被他雇佣时,就觉对方的性格和传闻中的完全不同。
而舒白秋更是想起,其实不只罗大哥。
之前在明城时,苏越和他闲聊时也曾这样说。
苏越做过苏青的助理,基本可以说是看着傅少长大,在他眼里,只觉对方的变化更大。
譬如性格,譬如对家人的依赖度。
又譬如明明傅少不近视,回国后却戴起了眼镜。
但就像苏越那时说的那样,现在罗绒也道。
“老板会有转变也正常,毕竟那时出了那么大的事。”
因为出事,所以性情大变,又对傅家人彻底失望,还出国了六年。
回来之后,必然会有转变。
即使是身边人,也只觉正常。
——但舒白秋却并不这样想。
舒白秋一直觉得先生是个很稳定的人。他其实很难会关联上什么突然的大彻大悟、脱胎换骨。
傅斯岸骨子里有些东西,是天性如此。
所以假如说其他人会有这样的重大转变,舒白秋并不会觉奇怪。
但唯独放在先生身上,他却总有疑惑。
这六年前的先后差别又的确如此明显,如果不是因事转变,那——
“……”
舒白秋不由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可能。
“罗大哥,”少年忽然问道,“先生之前做过主刀医生吗?”
“?”罗绒虽觉这问题奇怪,却也直接摇头:“没有。”
“出国后,老板一直在念生物医学。”
“……”舒白秋沉默顿住。
见少年反应,罗绒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舒白秋摇摇头,他说,“我想去查点东西。”
罗绒肃色:“您忙。”
和罗大哥说过一声,舒白秋就先去了书房。
他拿出平板,查阅了一个问题。
——“如何才能成为一名医生?”
网上有许多五花八门的回答,但大体的必经流程是一致的。
医学生要经过至少五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亦或还要读博。
在学成毕业后,他们还要进入医院,通过规培等流程,才可以成为正式的医生。
而主刀医生,更是需要多年的临床经验,从实习医师一级一级升上去,才
能真正成为一台手术的主导。
即使是博士毕业,从普通外科医生成为能主刀的主任医师,也至少需要十年。
但这么算来,傅先生的年龄其实是完全不符合的。
——他太过年轻了。
而且,舒白秋还查到。
临床和药学完全是两个方向。
医生和药物研发人员,也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职位。
一个普通人,一个才一十五岁的年轻人,不可能同时兼顾两个方向。
舒白秋望着屏幕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他原本近乎天方夜谭的奇异猜测,却似乎一点一点地在被印证着。
而且——在生出了这个猜测之后,舒白秋就发觉。
先生其实一直都没有瞒着他。
譬如前些天到了申城后,傅斯岸和舒白秋聊天,提起母亲时会直接叫“苏青”。
譬如傅家明明没有任何的医药背景,傅斯岸却能跨领域地做到这么成功。
又譬如,在新药方面,傅斯岸的成功率如此之高,像是在这个领域中有着特异才能。
最明显的一点,更是傅斯岸主动向舒白秋展示的——
他的公司,太昊制药。
以太昊的规模,完全不像是一个毫无相关背景的年轻人所能达到的成就。
申城和北美的其他人或许还不知道Boss的过往经历,都以为傅总的背后还有高人指点、大佬资助。
哪怕是舒白秋,之前也会有类似的念头。
但是傅斯岸却唯独向他讲出了实情。
舒白秋这时才意识到。
初到太昊的那天,傅斯岸对他的介绍,原来更像是摊牌。
既是摊牌来申城后的“演戏”没那么重要。
也是摊牌傅斯岸的过往。
舒白秋想了很多,但时间可能比他预想中过得更快。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到了客厅里的开门声。
傅斯岸回来了。
已近中午,傅斯岸听闻少年没有出门,就从公司回了家。
他循着光走近书房,屈指敲了敲半敞的房门。
“中午想吃什么?”
傅斯岸问完,就见少年在桌边抬起头来,面有微诧。
似乎没有料到他的出现。
舒白秋的确有讶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发问。
但在男孩还有迟疑的时候,他想问的人却似乎已经看了出来。
“小啾,”傅斯岸略一抬眉,“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舒白秋恍神了一瞬,轻声说,“先生怎么知道……?”
先生好像什么都知道。
傅斯岸走过来,低眸看着他,却说。
“因为我知道,我喜欢的人有多聪明。”
舒白秋才一抬眼,就被身前的男人抱了起来。
傅斯岸半坐在书桌上,将怀中的少年牢牢抱稳。
他微微倾身,抵住了少年的前额,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发现。”
舒白秋眼睫微动。
他发觉,这其实也是独属于先生的喜欢。
时刻认可,时刻心安。
被安抚了的少年微微松下了心口的紧绷。
再开口时,他也不再紧张,可以一口气问出来。
“所以,先生不是六年前的傅斯岸……对吗?”
两人的距离极近,舒白秋抬眸就能看到傅斯岸的眼睛。
所以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也看清了对方眸中浮起的鲜明笑意。
傅斯岸笑着说。
“回答正确。”
“傅家的大儿子死在了六年前。”
男人说得平静,坦然。
又像是透着宿命般的慨叹。
他说。
“我在陌生的世界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全世界最令人心动的漂亮小孩。”
“……”舒白秋瞳廓微缩。
他的猜测,居然当真被确认了。
所以先生真的不是六年前的傅斯岸,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舒白秋下意识地问道:“那先生之前是——?”
“我之前也叫傅斯岸,和这个身体长得很像。”
傅斯岸坦言。
“我来自的世界也和这里很像,但一切事件、地点和所有人都是陌生的。”
舒白秋一时无言。
他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
少年忽而又想起:“先生刚刚说,来之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我?”
但舒白秋当年,并没有去医院看望过对方。
“嗯。”傅斯岸看着他,却说,“那时我被挂在高处,听到你喊人来救我。”
舒白秋讶然:“当时先生醒着?”
“不算醒吧,之后我就昏了过去,”傅斯岸笑了笑,“所以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梦。”
后来才确认,不是梦。
原来那么好的小孩,真的存在。
而舒白秋也是这时才意识到。
原本的傅大少,应该是从高处跌落时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之后被送去医院,再醒来的人就变成了傅先生。
那……
舒白秋还没想完,就听面前的男人问。
“我是不是说得太晚了?”
舒白秋听得面露一瞬茫然。
“为什么晚?”
他不是没有听懂傅斯岸的话中意思。
但舒白秋却完全没有一丁点“先生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的念头。
相反,直到此刻,舒白秋其实还有意外。
意外于对方为什么会选择向他袒露。
舒白秋觉得自己了解一点先生的性格。傅斯岸看似孤傲冷漠,年少气盛,实则缜密至极,连事业发展的未来风险都会提前规避。
而对
其身体内已经不是本人的这件事,更属于一个天大的秘密。
先生理应一直守口如瓶。
就连之前认识傅家大儿子的那些人,傅斯岸给他们的印象,也是遇事留学之后才有变化。
对外界的这么多流言和揣测,傅斯岸也从未澄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