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父母

这是傅惊尘第一次听她讲小时候的事情。

他拿了把梳子,慢慢地为她梳着被水打湿的头发。

“娘说,我是她们最喜欢的孩子;当初生哥哥的时候,爹就盼着有个小女儿,盼啊盼啊,好不容易,才盼到我来,”花又青说,“天底下,她们最爱的人就是我。”

娘的名字很好听,名唤坠珠,这不是她的本名姓——小时候就被卖到大户人家中做丫鬟,姓什么叫什么,全忘了。

那时孟国和姜国交战,许多大户人家都收拾细软跑路,带不走的就丢下,小姐心善,在逃难前给娘塞了好多东西,还她自由身,叫她快快跑,千万不要被男人抓住。

坠珠是小时候就被卖的,只能顺着记忆踉踉跄跄往家走,路上还险些被贼人劫走,幸好

有修道者出手相救,才得以顺利回到老家。

记忆中老家早就不成样子,她定居在此处,很快便同憨厚淳朴的农夫结为夫妻,生下了她的兄长金开野。

那个曾救过她一次的道长,后来云游至此,还夸赞金开野根基好,只是和东阳宗无缘法,不如换个们派修炼。

……

后来还有什么,花又青都记不清楚了。

童年的记忆过于模糊,只依稀记得自己该有个哥哥,却几乎不曾见过。娘会扇着一把蒲扇,笑着告诉她,说哥哥也会很爱她,倾倾啊,倾倾,你是这个家的宝贝疙瘩,拿黄金来,娘都不肯换。

用黄金也不肯换的金玉倾,被爹卖给人贩子,只换了半贯铜钱。

“但在爹眼中,我只值半贯铜钱,()”花又青说,我不怪他,他也是想给娘治病,不然我们一家人都要饿死……?[(()”

她几乎说不出口,抿唇。

“没关系,我还活着,”花又青说,“我在清水派中,有大师姐,有二师兄,还有那么多的师兄师妹……后来,我还找到了自己哥哥,找到金开野,虽然他不如我聪明,总是笨笨的,可他很疼我,很疼很疼……”

她捂住眼睛:“可是哥哥也没有了。”

金开野也为保护她而死,炽焰真火那么痛。

他是被活活烧死的。

傅惊尘安静听她说。

“我想救大师姐,”花又青哽咽,“我进这个什么’幻境’,就是为了救大师姐。她不仅仅是我大师姐,还是我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姐姐——她救了我的命,是我再生父母,我……我……”

她深深吸一口气:“我曾在水月镜中看到我们的未来,我看到你戴着面具,在一个黝黑黝黑的山洞和我双修。但那个时候的我很怕,因为你的恶名远扬,我以为这就是四师兄说的采补,我以为我是你的鼎,炉。”

傅惊尘说:“怎么不想我是你的鼎,炉?”

“可我那时不知道,真的很害怕,害怕被你扒皮抽筋去炼剑,”花又青说,“可是为了大师姐,我愿意去……别说这具身体了,就连这条命,若要为大师姐舍弃,也没关系。”

她说:“可是大师姐也死了,我这么来的努力,好像都是笑话……若我不曾入这幻境,不曾用迷毂枝,哥哥也不会因我而死。我想救下大师姐,却害了哥哥——大师姐也早就不在了,我就是个笑话……我什么都做不到,我……”

傅惊尘俯身。

他捧着花又青的脸庞:“无论是金开野,还是大师姐,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她们都盼你能得道,成仙。”

“我根本就成不了什么仙,”花又青哭,“爱我的因为我死掉,我爱的,也都留不住——”

“青青,”傅惊尘制止她,他拉起花又青的手,要她摸自己的脸:“我还在。”

花又青几乎喘不动气,苍白着脸,看他。

“你刚才说这种话,才让人伤心,”傅惊尘问,“难道方回燕不爱你?他只比我年长

() 几岁,却老得像你父亲,你的衣服都是他缝补,听说第一根月事带也是他做的?难道就不算爱你?”

花又青眼泪啪嗒啪嗒掉。

“难道展林不爱你?他写话本子写得快要肾虚了,眼下乌青,一脸苍白地画避火图,为给清水派贴补家用,难道不算爱你?”

花又青哽咽:“劝说归劝说,不许侮辱我师兄们的容颜。”

“若听不下去了,”傅惊尘说,“那你便起来,精神抖擞地反驳我,同我吵架,气势汹汹,和以前一样,来气到我吐血。”

花又青哭:“你的要求真奇怪。”

“且不说你清水派的三师姐、五师姐,还有那俩小师妹小师弟,”傅惊尘缓声,“就说着玄鸮门中,王不留日日夜夜牵挂着你,叶靖鹰也时时刻刻惦念着你;还有小黑,他只肯乖乖听你的话,旁人命令,他都不愿听;湘夫人现在还时时刻刻念着,说你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姑娘。少阴,卓木,石山,哪个-->>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不是把你当妹妹疼?就连无忧,也打心眼中将你当作长辈爱戴。”

花又青说:“你不要骗我。”

“骗你做什么,他们都爱你,喜欢你,”傅惊尘放低声音,“还有我,现在不也好好地陪着你?”

花又青睫毛被泪湿成一缕一缕,哽咽抬头。

傅惊尘耐心擦掉她脸上的泪。

“你若想回家了,”他说,“在这里好好睡一觉,明日清晨,再回清水派,好不好?”

花又青呆怔许久。

她轻声:“我不明白,为何好人不长命。”

她不明白。

为何金开野会死,大师姐也会死。

为何……

傅惊尘静静听。

“教人为善,要做好事,得善果,可善果却不一定要给做善事的人尝,”花又青说,“我不明白,难道好人就一定要吃亏?恶人做了坏事就毫无报应?”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傅惊尘说,“天道中,都有记载,逃脱不掉。”

花又青说:“可好人都死了,迟来的善果还是给了旁人。”

“青青,”傅惊尘慢慢说,“你是认为,天道倡导人心向善,却不一定将善报于做善事的人——这样很不公平,对吗?”

花又青腮上挂泪,点头。

“因为’图利’亦非善,”傅惊尘抬手,抚摸着花又青的脸,悄无声息,替她将蹭槐树而伤的几处伤口愈合,轻声,“若善恶皆是立刻反馈到个人身上,只要做好事便有好报——那人人都去做善事,你能区分,他所做的’好事’是出于本心,还是单纯为了得到’好报’呢?”

花又青愣住。

木桶中,水温热。

她觉神智间那层迷茫的白雾,开始渐渐散开、散开、悄然间,缓缓裂开一条清醒的缝隙。

“想想看,”傅惊尘说,“若有一日,一个猎户,遇到一个受伤的姑娘;他本不想救,但那姑娘说要以身相许,他才去救了对方——你说,若他是图谋对方身体

,才去救人;救人这件事,还能算得上善事么?”

花又青摇头。

她似乎明白了。

“有目的的善不是真善,所谓’我种善因我得善果’,只会助长人的自私,进而人人自私,大家都为己而做事,纵使和美,也只流浮于表面,经不起细看,”傅惊尘说,“天道所期望的、所谓长乐世界,不该是人人出于渴求好报而行善事,而是人人考虑他人,做好事不求回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人人都种善因,人人都享善果——”

他抿唇:“这才是道家所追求的长乐之世,若人世间能得成,胜过神仙天界。”

花又青怔怔看他。

傅惊尘握住她的手,看她专注,问:“怎么了?”

“没什么,”花又青摇头,“如听仙乐而暂明,只是不曾想过,会从你口中听到这番话,我……”

“人总会变,我不想让你再受我恶果牵连,”傅惊尘捏住她的手,“青青,你说你入幻境什么都没有做好……其实并非如此,你不必妄自菲薄。”

“若没有你,现在叶靖鹰大约已经为追求长生而走火入魔,执迷不悟,或许还会同那白衣派的人一般,为求长生丹而丧失人性;若没有你,王不留或许也会被叶靖鹰影响,偏执,重走他的歪路;若没有你,梁长阳或许现在还醉心于争权夺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上位——”傅惊尘垂眼,看她,“若没有你,我现在只怕已彻底成了真正的’大魔头’。”

花又青说:“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杀那么多人?不仅仅为了保命吧?”

“人心散乱,总要有人替他们聚一聚;各怀鬼胎,也总得有人帮他们杀一杀,”傅惊尘微笑,“上天有好生之德,教那些恶人活到现在……我不妨做掌刑之刀,杀尽这些作恶的伪善人。”

花又青茫然:“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傅惊尘侧脸,吻她掌心,黑发垂下,俊脸之上,不见戾气,唯余温和。

“只要为兄一息尚存。”

……

花又青并没有好好休息。

她睡不着,闭眼便是大师姐,冰冷的永安城,滴水成冰的冬……

傅惊尘也不睡,陪她穿好衣服,用小厨房做了些简单吃食,要她先吃着,自己出去,说找青无忧,要叮嘱一些事情。

做好一切后,才回身,取一根两指宽的绸条,覆在花又青异眼上,绕到后脑勺处,仔细系好,俯身,轻轻吻她的额头。

“清晨露水重,你几乎一宿未睡,”傅惊尘说,“带上这个,挡住异眼,莫被雾气所污。”

花又青颔首。

两人没告诉任何人,于夜晚中御剑而行,待到晨光熹微,雾气浓郁,终于回到家。

花又青真正的家。

永安城郊外,依山傍水小村庄,安安静静,如今早已荒废无人。

刚落地,花又青便往屋里走。

斗转星移,房屋早已坍塌,连老鼠都不愿再来此居住,床上的棉布被早已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