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里住的时间没多久了,何苦换明瓦呢?
风一吹,花又青抽抽鼻子,嗅到傅惊尘身上的味道,意识到他刚从湘夫人处回来。
湘夫人居住的地方多用珍稀香料,浓浓不散,人若入内,哪怕只是稍稍坐坐便离开,亦会沾染上经久不散的气味。
傅惊尘略略一想,颔首:“也是,到了春天,你便能搬到内门居住了。”
说到这里,他又问:“你想好拜入谁的门下了么?”
花又青说:“叶宗主想让我跟着右护法、或者郁宗主习剑。”
傅惊尘说:“还是跟湘夫人吧,她如今收的弟子没有几个出挑的,你若跟随她,哪日她退位让贤,你必定会成为新的宗主。”
花又青吃惊:“你这也太望女成凤了吧?”
“望妹成凤,”傅惊尘纠正,“这话也不对——旁人望不望,你都是凤。”
说罢,他示意花又青靠近,从袖间取了素白的手帕。
原想亲自为她擦拭手上的浆糊,却又在即将触碰她时顿住。
半晌,将那被捏皱的手帕放在她手中:“自己擦。”
花又青说:“哥哥嫌弃我了,以前都是亲手帮我擦的。”
“刚夸你几句,你就开始得意忘形,”傅惊尘说,“你见过谁家的宗主,还需要旁人帮忙擦手?”
花又青举例子:“湘夫人呀!上次我见到她,要八个少年帮她洗手呢,两只手,两人端盆,两人为她洗手,两人擦手,还有两人给她涂香香软软的玉脂膏!”
傅惊尘忍俊不禁:“好,若是青青能做了宗主,莫说八个少年为你洗手,就算是八十个也无妨。”
花又青苦恼:“八十个会不会太多了?我没有这么多手呀。”
而且八十个人围着她……闷也要闷坏了。
“不多,你不是有十根手指么?”傅惊尘坐下,随意一瞥,瞧见桌上的点心,“谁送来的?”
花又青说:“应该是金开野吧,他不是外出么?是个小体修送来的。”
傅惊尘站起,一言不发,拎着
() 那点心便丢进户外收拢垃圾的地方。
花又青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他怎么能送这些东西给你?闻起来都不新鲜了,莫不是蓝琴不要的吧?”傅惊尘说,“吃了容易闹肚子。”
花又青心痛:“才七天,现在天气又不热,放七天不会坏的……好可惜,要好多钱呢。”
“出息,”傅惊尘说,“这些油腻腻的点心,统总用不到一贯钱,你若是吃坏了,看病草药多少钱?若是不慎吃死了,墓地又该要多少钱?”
花又青不满:“我可是未来要成为宗主的人,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因为吃点心而被毒死吗?”
“好,好,好,”傅惊尘笑,“我们青青不会。”
“想吃什么点心,同我讲,”他垂眼,看花又青,柔声,“为兄现在虽然没什么通天本领,但还是能满足一下馋嘴的妹妹。”
说到这里,刚才还叽叽喳喳的花又青忽然间安静下来。
冬风吹着秋叶落,季节更迭,而玄鸮门中四季如春,大家仍只穿着素日里的衣衫。
唯独花又青,守着外面的季节秩序,换了质地稍厚的衣裙,极淡的、略有些旧色的紫,像葡萄上挂着的一层白霜。
冷,甜,凝着一整个丰酿的秋天。
傅惊尘隐隐有些微妙念头。
此时此刻,他竟觉,妹妹似乎要离开他。
——是一种微妙的、说不出的预感。
除却玄门中人所使用的占卜,对于大部分人来讲,所谓的“预感”,其实是感官敏锐的一种征兆。在你的思维尚未跟上的时刻,眼睛、耳朵、鼻子、手——这些触感先你一步捕捉到微妙的气息,尽管大脑暂且无法将它们联系起来,但这些不经意间捕捉到的异样,会抢先一步向大脑发布提醒。
就像有些人能“预感”到接下来的意外身亡。
现今的傅惊尘便察觉到这点。
方才满手浆糊的花又青说“没必要”时故作轻松的笑容,现在她擦手时的若有所思,包括这房间中的一切——
傅惊尘环顾四周。
房间中空荡荡,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这里除了生活起居必须的家具外,竟再无多余的物件。
若说这里没有住人,都会有人相信。
院子也是,干干净净,不生草,不开花,平平整整,连看月亮的椅子都没有。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初初搬进来时一模一样,在这住了整整六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她不曾为自己添置任何新东西,就像只是在这里暂住两日的客人,得过且过。
且不论那些花瓶摆件,其余的,包括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会喜欢的画,书,花,话本子,都没有——
旁得倒还好讲,她如此喜爱看话本子,口口声声这个那个,房间中竟不放一本么?
那她素日里说的喜欢看,难道都是借阅他人的么?
如此空荡、干净的房间,就像……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带不走。
因为知道离开时、
东西都会留下,所以她不会购置。
这种“得而复失的妹妹或许会失去”的感觉令傅惊尘深深感到不适,他再仔细看花又青,又瞧出些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地方。
不单单是这房间的布置,她连衣服都是旧的,头发上亦无什么装饰,干干净净的,素淡到浑身上下凑不出一件亮丽的东西。
妹妹和其他女子不同的地方还有许多。
譬如她幼年早慧,十岁时便有很多惊天霹雳的想法,只是傅惊尘认为,妹妹天生聪明机灵;
她很少会在意衣食住行,唯独对学东西感兴趣,喜欢用纸笔划来划去,记一些东西,偶尔还会翻来覆去背诵,问她,她只说想好好地记着,怕忘了。
可若是忘了,记下的东西放在原处,能随时翻看,为何非要一次背完?好似明天便会死掉似的。
——除非她可能带不走那些记载的资料。
傅惊尘微微皱眉。
这些个不合理的、奇怪的地方,身为兄长,自然可以为妹妹遮掩过去。
他能以“天生聪慧”来简要概括妹妹反常的行为,又可用“勤奋简朴”来解释她的简约生活。
只要愿意,他可以不深究——前提是妹妹永永远远留在他身边。
而不是这种,似乎随时做好了脱离的准备。
傅惊尘需要清楚她的顾虑。
他不会谴责妹妹,只会心疼她。
大约她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头,才会如此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
或许就是如此,她自失踪后,便颠沛流离,即使是跟着他,也大多居无定所,惶惶不安。
这种情况下,一个聪明的小姑娘,随时做好搬家、抽离的准备,也不是不可能。
作为兄长,傅惊尘为她做的事情其实谈不上多,更勿论其他。
她本不该有如此多的顾虑,而是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般,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在有着喜欢之物的房间中休憩安眠,而非连入睡都不安稳,睁眼便开始忧虑生活往何处去。
“其实我想吃的也不多,”花又青苦思冥想,终于慢吞吞地说,“非要说的话,也就是菱角糕、烤栗子鹅、桂花糖、蒸栗粉糕、桃花烧卖、果馅椒盐酥饼……”
傅惊尘:“……”
胃口这样好,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
这个季节,纵使傅惊尘再神通广大,也难以寻得到新鲜的桃花烧卖。
还未到桃花盛开的季节,而玄鸮门的桃花皆是以幻术催发,吃起来已经不似桃花。
违背四季轮回的植物便是如此,纵使人为强行催发开,也没有那股自然天成的鲜味。
其他的点心,倒是被傅惊尘一一寻了来,于夜间稳稳送到妹妹面前,请她品尝。
一身糕点和烤栗子味道的傅惊尘,刚刚踏入右护法房间,便嗅到一阵血腥味。
右护法崔谦佑坐在床边,听到脚步声,抬一抬眼,看到傅惊尘。
崔谦佑已上了年
纪,近些年来愈发颓唐,虽服用了大量药物,却不曾补进入丝毫精气。偶尔瞧着好些,过段时间,反倒衰退得更严重,就像虚不受补,又似反被丹药掏空身体。
是以,这些年,他渐渐不问事,全权交予傅惊尘负责。
崔谦佑一笑,问:“姓叶的那老头,可曾答应?”
傅惊尘颔首:“他说,愿意助师父一臂之力。”
傅惊尘早已改投崔谦佑门下,素日里两人也是师徒相称。
“我就知道,他是聪明人,这种大事上,知道该站在谁那边……”崔谦佑咳嗽一声,缓声,“我今日又请湘夫人为我卜卦,她说,我命不过五年。”
傅惊尘静静听。
测算寿命这种事情,本身就是窥探天意,算一次,折寿一次。
崔谦佑看他一眼:“事成之后,倘若我身死;这掌门之位,还是要由你来坐。”
傅惊尘说:“弟子愚钝,不若金宗主德高望重。”
“金开野?”牵扯到伤口,崔谦佑又一阵咳嗽,疲倦,“那小子的确是个劲敌……若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早日杀之。”
“他虽忠厚,却也并非愚忠,”傅惊尘说,“他此刻敬重蓝掌门,是尚不知他家人为蓝尽忠所害。只要适时放出消息,要他倒戈,易如反掌。”
“这事还是交给你去做吧,我近些时日越发感到疲惫,一想这些烦心事便头痛心烦,”崔谦佑闭上眼睛,“对了,你那个妹妹的事情,可想好了?你打算将她许配给谁?”
傅惊尘向崔谦佑深深一拜:“师父,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了。”
崔谦佑问:“你这是何意?”
“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傅惊尘说,“我只想她这一生率性而活。”
“率性而活?”似是听到什么笑话,崔谦佑笑出声音,面带讥讽,“傅惊尘,你也知道,你手上人命无数,终将和我一般,不得善终——将来她一个孤女,如何应对你这些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