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洛把他的话一一与原身的记忆对应着。
——幸好她一直没有淡忘有关原身的一切。
确认好身份,江洛收刀回鞘,却没有放下。
她只是坐回床上,与林海分开较远的距离,把刀横放在膝盖上,问:“你……过来的时候……”她用指节抵了抵自己发酸发痛的眉心,尝试对他形容:“有看到过别人吗?
她还是直白问了:“……有见过他吗?”
林海摇头:“没有。”
他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到这里的。”
他是突然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又有了身体,身边还躺着一个女人,第一反应便是寻找光亮看清现状,便惊醒了她。
他看出了江氏的伤心。她显然是在强忍着泪。
林海……自知不是她的丈夫。虽然他也有过一个江氏,但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他只是继续问正事:“今日是何年月?林家……现状如何?玉儿怎么样?还有昭昭……是谁
?”
“永泰六年,七月初十。”江洛简短回答,“先帝于今春二月十八日驾崩,临终遗命你为顾命帝师,加封太傅。你于永泰二年二月初六日任吏部尚书,我于永泰五年元月初一得先帝恩旨,在鸿胪寺行走,位同少卿。”
“黛玉很好,还在上学,准备她父亲给她求来能科考的恩典。”她说,“永泰三年正月十六日,贤德妃省亲,黛玉作诗《杏帘在望》一首,两位圣人大悦,赐下匾额‘造化钟灵’。”
江洛尽可能详说黛玉的现状。
林海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昭昭的父亲,但起码,也有一个黛玉是他的女儿。
至于——“‘昭昭’……”
她说:“是我的女儿。”
是她与林如海的女儿。
是她和结发丈夫的女儿。
江洛的心钝痛着。
她手抚摸刀鞘,心里在想,是否她捅晕“林海”……她的林如海就会回来了呢。
他还会回来吗?
林海没有察觉到她一闪而过的凶意。
扑到脸上的信息太多,让他不知该先接受哪一个:
吏部尚书还罢了,顾命帝师是他从未敢想……江氏竟得恩典“在鸿胪寺行走”,不知她都立了什么功劳?玉儿还平安活着……还有,“昭昭”……
江氏的女儿。
她没有说,是他与她的。
四目相视。
林海再次举起双手,问:“若……他不能回来,你有何打算?”
——打算。
“你也是‘林海’,”江洛开口,“黛玉也是你的女儿。她早饭前会来请安,你最好别吓着她。”
林海安静听着。
“总之,再给你请几l日假……”打量了他片刻,江洛说,“你且歇上几l天。”
林海:“好。”
江洛早已睡意全无。
看了眼时间,她道:“三点半——寅初二刻了,叫人进来梳洗吧。我会和人说,你是梦魇着了,身体不适。”
林海:“好。”
江洛便唤:“山月,我们起了。”
……
林海沉默地由人服侍着洗脸擦牙梳头。
他的确是另一个林如海,擦脸的习惯都和他一样,先擦额头,再擦颌下,最后是两颊。
丫鬟们察觉气氛有异,都不敢做声,只有山月和山风把江洛围起来,用眼神询问她。
江洛轻轻摇头,示意她们照常行事即可。
她今天穿骑装,方便腰间佩刀。
看起来,林海暂时没有危险性,但不能保得万全。
她不会小瞧林海,即便他是相对而言失败的那一个,还死了五年。
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装得像林如海,不被人察觉任何异样。
正是枕边人,才最清楚他的能力。虽然她的枕边人,并不是他。
——要让他从此代替林如海吗?
还是干脆一点,把他拘禁起来……处理掉,消灭隐患。
身为“丈夫”和“父亲”,他能对她和孩子们做的实在太多了。
——不要冲动。
江洛在心内警告自己。
还远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以皇帝对林如海的倚重程度,他出事必然会被彻查,事情一定会更复杂危险。
或许可以让别人发现他的不对。
她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的内宅妇人了。他也会忌惮她。
先由她随身看着,让他见见孩子们,看看他的态度吧。
站起身,走到林海身前,假做给他抚平肩头褶皱,江洛用祈求的声音,轻声说:“昭昭于永泰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出生……她还不会说话。”
“我会注意。”看着她的骑装和腰间佩刀,林海低声道,“给我讲讲昭昭吧。”
另一个“他”的小女儿,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除了还不会说话之外身体是否康健……已快三周岁了还住在母亲卧房外,可见江氏与另一个“他”是何等的疼爱昭昭。
“他”是比他做得好,也更有福气。
……
昭昭还是发觉了父亲不是父亲。
她不会说话,只用眼神和江洛表达疑惑。
——爹爹呢?
江洛……没办法回答。
林海也并不敢抱她,只是坐在她对面,欣慰又复杂地看着这个被万千宠爱养大、身体显而易见非常结壮健康的女孩子。
这是一个聪明孩子。
林海试探着向她伸手,掌心向上,放在她身前。
昭昭先看一眼妈妈。
妈妈没有鼓励,也没有反对。
昭昭就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爹爹”。
她把自己的小手放到了这个人的掌心,轻轻拍了拍。
别害怕。
几l十年来的心酸哀拗都从这轻轻的几l拍里得到了安慰。
林海霎时潸然泪下。
……
老爷今天太奇怪了。
正房内所有服侍的人——丫鬟、奶娘——都这么想。
可太太还和平常一样,只是比平常待老爷更温柔小心,竟像哄孩子……山月山风两位姑娘又暗地和她们说先别问,众人便且按下疑惑,看老爷重洗了脸,还是没抱二姑娘。
这更奇怪了。
好容易一个休沐,老爷不用五更上朝去衙门,哪回不抱着二姑娘在怀里半个时辰才舍得放下?
这一梦魇着,连二姑娘都不抱一抱了?
看出众人皆有疑心,江洛暗自吐气。
她故意只和林海说了昭昭,没说一句林如海和昭昭的相处,算是留个后手。
她抱着昭昭读书,林海在房间内踱步观察。
江洛看到林海拿起一本法文书,翻开之前,先看过来寻求她的同意。
江洛点头。
林海看了几l页——当
然没看懂——放下,来问江氏:“这些……便是你得以在鸿胪寺行走的因由?”
江洛笑了笑:“是。”
林海便在一旁坐下,还想细问,外面丫头报说:“大姑娘来了!”
——玉儿!!
他立刻忘了其余的一切,站起身向外走。
把昭昭交给乳母,江洛跟上他。
林海看到了女儿——这个世界的女儿。
她长得竟算高挑了,面色红润,大步从屋外走进来,不见一点气喘,自然还是同样的容颜,眉梢眼角却不再有一分愁绪,只见踌躇满志与焕发的神采,一双眼睛里亮得惊人。
——让林海几l乎不敢认。
但他还记得江氏说“别吓着玉儿”。
他该如何面对玉儿?以怎样的态度、用怎般的言语……“他”平常都是如何做?
江氏一句也未对他说。
从玉儿六岁,他送她到外祖家去,直到他死,再有这五年……玉儿长到十几l岁,他亲身参与的竟只有那六年。
昭昭都能看出他非本人,何况已经是大姑娘的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