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江子麟找出来的人,还在广州官府走过几圈查验身份,基本排除了细作的可能性,但毕竟是要经常出入、甚至会直接长住吏部尚书府的外国人,再小心也不为过。
林如海安排雷飞升暂时住在书房西面一处小院,且让张瑞等精心招待,再套问一段时间来历过往。
佛郎机小贵族的私生子。没娶妻。也没有孩子。在佛郎机“看不到曙光”,索性和船队出来,到“东方富饶的大陆”上传播“主”的意志。在大齐四年,“主的意志”不知传递给了几个人,倒因为精通多国语言,替人做翻译赚到了些许银两糊口。
半个月后,无论是在晨起还不清醒时,还是在喝醉后神智混乱时,雷飞升的“供述”都没有出现前后不同、颠三倒四等破绽,林如海才终于允许他开始给江洛上课。
他被留在林府住下——这样更方便监管行踪,在林府的活动范围,只局限在自己院子里。
但在空闲时,他可以随意出门,只不过不论去哪,必会有三四个精壮男仆跟随在旁,确保万无一失。
不过,他最爱在不上课时叫两壶酒吃,还一定要配两盘卤猪头肉和烤羊排下酒。
吃得烂醉,他就和院里男仆说说他的“主”,说困了倒头就睡。
不到一个月,张胜就和江洛叫苦:“他在路上并不这样,最多爱贪两杯,怎么一到京里竟成了个酒鬼!这洋和尚不该修身养性,不沾荤腥,行善积德,一心向道吗?”
江洛笑:“他不耽误上课就罢了,多的不必管。你看京里也不是没有别的‘洋和尚’,他都不去找,这不是更给你们省事?不然,你们又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回来想回给老爷都不能。”
听出夫人并不怪罪洋先生变成这个样,张胜把心放下,退了出去。
待林如海回来,江洛与他笑说:“张胜说话还是不痛快,不如他父亲。是他更怕我?”
林如海笑道:“夫人如今威重了。他还年轻,再历练几年就好了。”
说完,他反应过来。
夫人今年才二十有二。
张瑞三十二。
他看张瑞还缺历练,夫人看张瑞却哪里还年轻!
江洛戳了戳他的脸,亲上一口:“别自己胡想了,真等老了那日再难受吧。”
林如海……并没感到安慰。
……
江洛的佛郎机语课也步入正轨时,时节已经入了寒冬。
天越来越冷。
有时她和林如海各自
() 忙到晚上,外面寒风料峭,她不想再受冻回去,索性就在积微斋睡下。
第二日,积微斋西间便换了布局。原来的架子床挪出去,添了一张花梨木素雕山水的大拔步床,床上的被褥枕帐都是江洛爱用的颜色花样。
这里成她第二个卧房了。
在“前院”有了一间卧房,让江洛感到一种奇异的快乐。好像她又找回了某一程度的自由。
是真的,还是只是错觉?
想不明白的问题,江洛一向不多为难自己。
一日,林如海晚回,江洛只与黛玉用晚饭。
想起谢丹时的生辰近在眼前了,吃过饭,她悄悄问:“你送他什么?”
“不送。”林黛玉说。
“真的?”江洛惊奇。
“往年都没送过,今年也不必送吧?”林黛玉只是笑,“他是四叔啊。”
她和谢四叔是从来没互送过生日礼物的。
江洛心里正服气,又听黛玉小声说:“我还不会做荷包、香袋……字、画也暂没他的好,余下寻常俗物,不如不送。”
“针线不会便不会,什么要紧的。”江洛心里,“早恋影响学习”的警铃拉-->>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满,“你可别告诉我,你还想过专为他学针线!”
连她都三年没捏过针了。尤其今年多添了几门课程,忙得她都想边吃饭边看书,以后又不用再仿“慧纹”谋生,忘便忘了。
林如海和毛先生又对黛玉的功课越发要求得严格,她还有空想针线?
“那倒没有!”林黛玉忙说。
她挪到江洛身边坐下,说悄悄话:“便以后真有闲暇学会了,自然先做给爹爹、太太和外祖母,还有姊妹们、魏姨娘,他要排最后呢。且我是看姊妹们都会做,只我不会,所以心里偶然会想一想。若要因这个耽误了功课,我才不愿意。”
“这才是!”江洛大加赞同!
看黛玉挪回去,要接着写文章了,江洛便也继续背单词、背语法、背课文……
默默背到口干,江洛起来找水喝,却看见黛玉笔下的进度还停留在几刻钟前,没动一个字。
黛玉低着头。
江洛放下茶杯,缓步走过去,笑问:“是哪里不会了?虽然我更不会,倒不妨与我说说,理一理。”
文章不会写,就先和别人顺下思路嘛。
黛玉没抬头。
黛玉肩膀抽动。
几滴泪落在纸上,迅速晕开一片。黛玉才忙抬起手捂住脸。
“怎么了呀?”江洛从后面抱住孩子。
这一年里,黛玉又长了两寸身量,与她第一次抱她时相比,真是大孩子了。
几位太医和松先生、庄先生都说,再过一二年,黛玉便可以尝试学一学骑射,不必怕身体受不住了。
林黛玉不说话,只转过身,把脸埋在江洛前襟。
江洛示意丫头们都出去,还如以前一样,给黛玉时间。
但她心里已经在怀疑:
是不是谢丹时让黛玉伤心了?他这就不喜欢了?他移情别恋了?还是……他欺负黛玉了?!
“太太……”林黛玉双手环住江洛肩膀,在她耳边啜泣,“我好嫉妒他……”
“他说、他说,”林黛玉哽咽,“他说他十岁的文章还没有我的好,说我若是个男儿,一定像爹爹一样十二便能进学。可再有一年我就十二了,我三岁开蒙、五岁读书,已上了六年学,可即便再上两个六年、三个六年……十个六年!真能有用吗?”
她真的会等到能让自小所学用出来的时候吗?
她真的能成就功业,不坠了林家和爹爹的声名,能让娘在九泉之下不再遗憾没有给她一个“兄弟”撑腰……能奉养太太一世富贵平安吗?
这些话,两年前遇到刘振时,她已经问过一遍。
她也一直把太太的话记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
可就是她身边的人,才学并不比她高出多少,只因是男子,便一切都理所当然,又叫她心里不服!
“过年真不想见他了!”林黛玉赌气,“再也不想见他了!”
“好,就不见!”江洛顺着她说,“好好地叫我们黛玉伤心,这等混账,再也不见才好!”
“倒也不是他叫我伤心……”
林黛玉越发贴住江洛,闷声说:“但我过年还是不要见他。”
一想到他再长三四岁就能秋闱下场了,爹爹还说,他有不及弱冠便得中的可能,她便、她便嫉妒!
“过年不见,以后见?”江洛笑问。
林黛玉不说话。
江洛笑,又叹,摸她的脑袋。
在基本看不到希望的路上,黛玉能坚持努力两年才再度怀疑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
“太太不用担心我,”又默默哭了一会,林黛玉自己擦泪,“太太的话,我都记着呢。”
她从江洛怀里下来,看向书案上凌乱的笔纸,脸上还带着泪,眼睛却在笑,“太太不是也正苦学或许一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吗?其实今年好几次我都累了,不想上学了,一看到太太,我就又觉得还能再学五十年!再学一百年!”
这话让江洛压力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