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泛黄,靛蓝封皮的四角隐约卷翘,看得出时常被人翻阅。
书页一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内容,皆是古拙清俊的小楷。
第一本写于永隆十九年。
第二本,则写于永隆二十一年。
而他翻开的,是第三本。
这是林问清每日的习惯,临睡之前必得记点什么,否则心中总不踏实。
他朝砚台里添了清水研墨,刚刚提笔,耳边冷不防就响起常明方才的声音。
——林师兄,像你这样的性子,从前在师门里是不是很容易被人欺负啊?
林问清握笔的手陡然一紧,星眸往前抬时,目光沉默而悠远,凝视着黑暗的角落。
那是在他第一次满二十一岁没多久。
司天监的四时官正里空出了两个名额,朝中遣内侍上山宣旨,命东神观择优选录一人,待年后进宫当值。
传令官一走,整个青皇山的气氛便莫名古怪起来。
却又说不清是哪里古怪。
他夜里捧着抄录好的当月天象,照常送进书房入库,途经主观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大师兄的声音。
“师父……”
闻人祁分明在忧虑,“官正一职,您有人选了吗?”
“记得五年前入宫担任监副的那位前辈,也是咱们观中的师兄吧?我听人说……”
他下场不是很好。
这种事,按理观中弟子是不允许向真人打听的,但闻人祁自知与师父关系亲厚,且更有一层……
论资排辈,今年是该轮到他的。
所以他不得不壮着胆子来问。
“此次选征,”师尊的鹤骨松姿投在窗纸上,长须一拂,几乎没怎么多考虑,“我打算让问清去。”
廊上的青年脚步一滞。
而这回,大师兄也愣了,“问清师弟?可他、他还年轻啊……”
无论是年纪还是资历,横排竖排排二三十年都轮不到林问清,这位师弟平素温和,不冒尖出风头,也不惹是生非,活得本本分分毫不惹眼。
闻人祁想不到会是这个结果。
“年轻是年轻,但年纪也算足够了。”师尊语气从容,“现在门内青黄不接,你得留下继承为师的衣钵,老二老三我都用得着,老四又娇惯太过,怕是没法应对官场。就算派他去,他八成也要哭闹不休,搅得上下人仰马翻。
“问清性子好,脾气和缓,处事周到,进了朝廷大概也能适应。”
“这……”
闻人祁犹犹豫豫,“师弟会接受吗?”
跳了前面一大堆人,突然砸到他头上,搁谁谁不多想?
树影遮蔽下的青年只听师尊道:“问清是个好孩子,识大体懂分寸,我去同他好好说一说,他不会拒绝的。”
那捧着一叠天象册的五指蓦地收紧。
这还是他熬了几个大夜整理的。
昔年的自己背靠在墙上,冷月照着半边凄惶的脸,内心一片荒凉。
桌前的林问清再度提起笔,目光平静地落于纸间,写下一行日期。
“乾封三年,九月十九,日晴。”
倘若此生注定要被人辜负,那他宁可选择一个,让他心甘情愿为其去死的人。</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