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早已有人料到她的回答,命搜救队提前备好了这些。
“把这些穿好,如果你状态不对,我随时会安排队员强制带你撤离。”
按原定计划,苏菲年事已高,留在外围信号稳定处,保持与各方的联络,Essie则随她进入林区。经搜救队如此一说,商明宝改变计划,让Essie留在吉普车内:“这不是你那份工资该干的活儿,我的手机留给你,你帮我处理好来电。”
暴涨的娜普娣河被大雨浇成了烧开锅的水。
黑夜下,只有直升机探照灯、吉普车前灯、行进队伍的头灯以及手持户外探照灯的光线,交织着,凌乱着,伴随着搜救犬穿过灌木丛的窸窣声。
会来得及。
会来得及。
知道吗,她的脑海里根本想不到别的,一丝一毫悲观的猜测都生不出,外面很闹,她的头脑里却只有静默。
上天已经给过她昭示了,如果不是热搜,她也许只能做那个被通知的人,生或死,已定局。但现在,老天要让她做这个躬身入局的人,做这个亲手拯救她
() 爱人的人。
搜救工作持续了一整夜。
夜间大雨的救援工作效率极低,雨水破坏了太多气息,向斐然的衣物——那件商明宝寒潮时从他宿舍里穿出来的冲锋衣,是她身边唯一还携带他气息的东西——不停地、反复地被搜救犬嗅闻、确认。
这一夜,他们挖掘出了一具尸体,另外救出了一个弥留之际的红袍僧人。
尸体难以确认身份,但能辨认出是本地人,被运送出去交给尼泊尔官方。
至翌日七点,天光大亮,雨雾暂时散开。
商明宝的鞋子灌满了水溅满了泥,一步步沉重似铅。
“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她苍白的脸上一切多余的表情都不见,只剩嘴唇一张一合。
一股无底的焦灼从她心口慢慢地蔓延开来。
时间。时间。
时间在流逝。
搜救工作沿着河流继续深入。
下午三点,雨丝又飘了起来,一连串的犬吠唤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那里!”
搜救犬不停地刨着泥沙与土砾,焦急地发出哼声,证明这底下有人。
它是不是嗅到了向斐然的气息?
商明宝连跑带爬地过去,跌跪着匍匐到那处塌方处。
绿色帐篷布露出一角,但被岩石土块压着,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倒压在上,让人触目惊心。
“斐然哥哥,斐然哥哥……”商明宝牙齿打颤,喊出来的音调沙哑了却不自知。
在一声急过一声的犬吠中,她听到一声敲击岩板的声音,很微弱。
那一霎那,商明宝的眼睛成为这里最明亮的东西。
“斐然哥哥!”她语无伦次,“是你吗?我来救你了,我来救你了!你坚持住,坚持住……”
一连串的人声,脚步混着吆喝。
商明宝从昨夜开始就不停刨土、搬石的一双手,手套的十个指头已经破损的一双手,抬不起来的一双手,又开始往外挖着、搬着。
“坚持住,坚持住,你说了要我等你回来,现在我来找你了——”
“走吧,我不爱你……”
从泥与岩的缝隙里,渗透出一道沙哑虚弱的声音。
商明宝的心跳猝然停住,眼睛瞪圆,挖着土块的双手簌簌发着抖。
“我不爱你,你听好了……”气若游丝的声,但清晰。
他在说什么?
那双空洞的双眼浸在了惊怒中,商明宝抹了一把脸后,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怒气戾气混合着胆寒恐惧爆发出口——
“我生气了,向斐然,你说什么狗屁?!你以为你自己要死了所以跟我说这些是吗!”
里面没了回应。
商明宝嘴唇哆嗦,眼泪在脸上滚烫:“你以为你很高尚无私?我告诉你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有本事,有本事出来了当面跟我说!你是断胳膊了还是断腿了!就算你两条腿都断了!高位截瘫下半辈子我也要你
!你敢放弃……你敢放弃我年年清明都不放过你!()”
继续跟他说话!?[(()”搜救队已经展开救援,情况不妙,队长大声命令:“保持跟他对话!维持着他的注意力!”
不能让他睡——
商明宝费力吞咽,空洞的瞳孔圆睁着,脑子里只死死地剩下这个念头。
不能让他睡!睡了就醒不来了……
“你……向斐然,你没有资格跟我说不爱我,你以为你死前跟我说这种话,就能让我走出去,就能让我没有负担地过下半辈子?你做梦!胆小鬼!永远都在自说自话的胆小鬼!我不需要你为我打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出来……”
她哽咽地呛了一声,却不敢停,“你要是没有活着出来,我下半辈子一天都过不好!我才二十七岁的,你要我为你痛苦六七十年是吗?”
断壁残垣与树根被不停地清理出去。
雨又下大了,商明宝摘下手套,狠狠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五个指头在砾土堆上扣出模糊的血印。
“你答应了我要回来的,你休想不作数,你很爱我,我告诉你你很爱我,你爱死我了,如果今天是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也不会放弃我。但我永远、永远不会跟你说我不爱你了。”
她找到话了。
过去一年半,不——是过去三年半都忘记用力说出口的爱意,在此刻,在陌生国度的灾难森林里不停地、泉涌般地说了出来。
她不必思考,不必措辞,只有本能。
“我爱你,从来都梦想着嫁给你,你送我的每一个东西我都留着,在哥伦比亚圆环广场买的圣诞树和姜饼挂件你还记得吗?给我机会吧,给我机会好吗?华丽龙胆马上就会开花了,那是我送给你和你妈妈的礼物,求你亲眼看一眼……”
“继续!”
耳边的一切都争锋夺秒,在跟死神赛跑。
在土砾废墟上趴着的她,在橙色救援服中只是小小一只,已经精疲力尽了,但随着耳边救援队长的大喊,商明宝插在碎土中的五指骤然蜷了一下——
尖锐分刺痛让她呼吸打颤,她又有力量了。
“向斐然,我的一生没有别人,你要是……要是真的不爱我了,这就是你的真心话,那你也出来跟我说,让我好歹扇你一个巴掌。十一年,我喜欢了你十一年了,我想跟你结婚,我想跟你看看真正的婚姻,我想为你穿上婚纱,我想看到你老了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再跟你吵架,不会任性,没有你我出不了野外,没有你看不到世界,出来爱我,出来给我回答,出来抱我,出来亲我……”
她说到了他们要生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说到了每年去哪里度假;说到了将爷爷接到哪儿更好地疗养,说到了她对他的日思夜想,她每次见到他都会被帅得呼吸放轻……
犬声骤然激昂了,一缕雨云下的天光,终于与残垣下的洞黑相遇。
“还有呼吸!”
明明已经力竭的人,却在这一声中奇迹般由跪至站:“斐然哥哥,向斐然……”
只一眼,商明宝的血液和温度被雨水一瞬间抽空了。
里面的这个人——是谁?
她单薄的身体摇晃,眼前黑白影重重。
他的身体几乎对折着,自肩膀至前胸都被血染红,苍白的脸上落满泥点,又被随后滴滴答答入的雨水洗尽。
最后一层废墟被移开,担架待命,两名队员上前,合力将他搬运了出来。
这是一个和女朋友一同过来进行森林穿越的徒步者。
商明宝被人撞了一下,却没丝毫反应。
那个人……还有意识。嘴唇喃喃的,像要说话,涣散的瞳孔竭力想要看向她。
商明宝却一步也未靠前。
搜救队里会中文的一名队员将耳朵贴了下去,仔细分辨,转述给他的雇主:“他说,是你的爱救了他。”
“哈。”商明宝呵笑了一声,眼泪滚了下来,身体摇摇欲坠。
她的爱救了他……他说,她的爱救了他。
她声嘶力竭,救了一个陌生的中国人。
那谁来救向斐然?谁来救她的向斐然?
白色的雨丝,从头顶那蔓延密布的浅灰色针线盒倾盆倒出,刺在商明宝仰起的脸上,刺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呼吸一声一声如风箱,凿穿了她的胸腔,贯痛了她的鼻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