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检到上飞机,燕知几乎都是机械地跟着林医生。
他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要回去”。
航班在夜雨中起飞,反光的舷窗上倒映着拉成细线的雨水。
燕知吃了助眠药,甚至又吃了一片“薄荷糖”。
但是他不仅毫无睡意,心跳反而越跳越快。
“还好吗?”林医生担心地看着他。
燕知缓慢地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我是你的医生,你不必对我掩饰。”林医生用干燥的手心温暖他,“除此之外,我还是你的朋友。”
“我眼睛有点看不清了。”燕知靠在座椅上,轻声坦白。
“休给了你太多压力,是吗?”林医生忍不住地叹息,“但他没有恶意,如果你不想按照他的方式来,可以直接地拒绝他。”
“不是,休非常好。”燕知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可能我的情况比我自己以为的要复杂,而我想要的却又太多。”
“知,你别这么想,”林医生试图开导他,“你所有的需求都是正常范围内的,只是每个人都会生病。生病是不能控制的,却是可以治疗的。”
燕知看着她,似乎只是在认真地听她说话。
但他正在努力摆脱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支璐问他,“你是我和北珵的孩子,不是牧家的孩子!”
“这有什么矛盾呢?”燕知听见自己争辩,“我爱牧长觉,为什么是自私?”
“为什么?我们现在离开那个环境了,我们现在有新的生活了。”支璐的声音在哽咽中犹豫,“现在这个家里就剩我们俩了,为什么你还是更爱一个外人?”
燕知当时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显的,“因为是他陪着我长大的,我生命里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有他。”
甚至只有他。
他的每一个毕业典礼,都是牧长觉作为家长参加的。
甚至他的许多个家长会上,是牧长觉骄傲地接受表扬。
牧长觉从不缺席。
“所以我和北珵算什么?”支璐质问他:“你爸没了你第一时间要找长觉你想过我吗!你有一点点在意过你真正的家人的感受吗!”
当时燕知只有十九岁,看见母亲的泪水是惊恐的。
但他又有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嘴硬和倔强,“这跟我爱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爸爸去世了我就不能再爱牧长觉?”
“因为你是我们家的人,”支璐一边说一边用手点他的胸口,“因为我费尽心思想要把你带出失去父亲的阴影,因为你父亲也不希望你当一个被社会为难的异类!牧长觉把你惯成这个样子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当时燕知的思维非常清晰。
他含着泪水一字一顿地回答支璐,“您要走出的是您自己的阴影,而我需要牧长觉就像您需要爸爸,我爱他不妨碍
我也爱您。我们有什么错呢?”
到那时燕知从来没有一天怀疑过牧长觉(),他一定也在找我。
当时支璐满脸泪水地看着他?()?[(),目光是陌生而震惊的,“失去你父亲是我一个人的阴影?我们对你而言,就这么可有可无?你这么依赖长觉,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他,和今天的我又有什么分别!”
“我没有说你们对我可有可无,”燕知还在试图争取,“我只是想要回去找牧长觉,对我们现在会有什么影响呢?而且如果不是你们拦着,我为什么要失去他?”
他到那个时候还没能明白。
支璐并不是在意他要去找谁,也不是要跟他争对错。
“不好意思,我去用一下洗手间。”燕知在林医生担心的目光里解开了安全带。
他关上洗手间的门,把薄荷糖罐里所有的药都倒了出来。
还有五六片。
他不能在飞机上失控。
但燕知看着那些药又有些舍不得。
如果他全吃了,那就意味着他提前把火柴烧完了。
而且也不能确定有效。
他握着那些药,像是握着一种安慰,安静地靠在洗手池上。
毫无征兆却又不太意外的,血从门下漫了出来。
燕知摩挲着手腕安慰自己,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可以只是旁观。
他可以控制。
他看着自己从学校回家,想告诉支璐他在斯大的补录手续已经完成了。
虽然刚到帕市还不久,但是燕知知道支璐每天这个时间都在书房写诗。
他知道支璐给燕北珵写了很多新诗,也见过她在夜里烧那些写着小楷的纸。
那天他回家的时候也是夕阳很耀眼。
燕知为早上和支璐的争吵感到愧疚。
他拿着学校的文件到书房找支璐,想要缓和气氛,想让她知道事情在慢慢变好。
但她不在书房。
也不在阳台和厨房。
“妈妈?”燕知走进主卧,很快站住了。
他看到了地上的液体。
那些液体的颜色原本是很深的,只是被夕阳的光照出一层黯淡的红。
边缘已经干涸了,因为收缩起了很细小的皱。
燕知在牧长觉的片场见过道具血浆。
跟他眼前的完全不同。
也没有如此厚重的铁锈味。
燕知站在门后面,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房间全黑了。
他没有打开房间,直接拨了急救电话。
其实哪还有什么可救的。
燕知刚看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燕北珵甚至都没有流这么多血。
如果不是燕知离得那么近,看着他的呼吸在几秒内急促地消失,根本就认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当然,燕知分析,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在下雨。
血聚不起来。
() 灯是警察打开的。
他们脱下湿透的雨披,请燕知让开一点。
进进出出的法医在测量墙上血的飞溅角度。
燕知一直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
然后在支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开口,“妈,我不找牧长觉了。”
他跟着担架小跑起来,“我再也不找牧长觉了。”
“妈你回来,我不找牧长觉了,我错了。”他哭着抓住担架冰凉的金属把手,“我错了我再也不找牧长觉了,求求你回来。”
有人把他的手从担架上掰开,“孩子,你冷静一点。”
那些话彻底打破了燕知的冷静,他想把支璐从那个黑色的胶袋里面剥出来,“妈妈你不要走,我不找牧长觉了,我错了……”
他就是那个时候失去呼吸的。
就好像支璐握着燕北珵的手术刀,划开自己动脉的同时,顺便把燕知的气管也划开了。
他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胸口,徒然地呼吸。
所有的气体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肺又一成不变地退出来。
他睁大的双眼里几乎流不出泪水,无计可施地看着一切变成空茫的白。
有人扶着他,“孩子?孩子?”
“知?”林医生跪在燕知身边,试着恢复他的呼吸,“知!”
她冲着空乘的方向大喊,“这里需要帮助!”
恍惚间燕知看着机舱的天花板,以为时间终于倒流回了支璐死之前,他们正随着夜航西飞。
燕知大张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聚焦。
他碎裂的呼吸近乎执迷不悟。
“求求你,让我回去。”
“我要找牧长觉。”
林医生贴着他颤抖的嘴唇用力听,“谁是牧长觉?”
飞机是深夜降落的。
林医生一路跟着担架跑,刚过接机通道就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追上来。
他边跟着跑边查看呼吸面罩下不省人事的燕知。
他的声音沙哑但很轻柔,“天天。天天。”
林医生在飞机上尝试联系过燕知的紧急联系人,姓望。
她跟他简单说明过情况。
登上救护车之后,林医生短促地看了来人一眼,“望先生?”
他穿着一身很好的深色西装,只是完全被雨淋透了,从上到下地滴着水。
但他好像全然没注意到。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燕知,一双血红的眼睛连带着四周凹陷下去,几乎让人不敢看。
那人一直握着燕知的手没松开,像是反应了半天才明白林医生在问什么。
他身上的所有情绪如同本能一样瞬间收敛,覆上一层近乎空白的平静,“我姓牧,牧长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