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者。雷惊百虫,阳气回升,万物盎然。
是世间生灵苏醒生长之始。
“这样的生辰数,倒是与你这天生能为所有死物赋予生命的能力甚为相配。”青川曾经许多次这么说过。
不过那时候,叶挽秋更在意的是自己距离三百年之期到底还有多久。
如今终于近在咫尺,一想到明天终于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去往百花深外的人间门,她就兴奋得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觉,直到夜色将息才稍微打了个盹。
霞光初现时分,扫晴娘们已经开始忙碌着采集新花装饰房间门,然后又将几身新制成的衣裳全都整整齐齐挂在木施上。
叶挽秋被眼前这一片锦绸华服惊讶到,旁边的扫晴娘则解释说:“这些衣裳都是夏姐姐从去年便开始一点一点仔细做出来的,说让帝女姐姐挑一身最喜欢的在今日生辰穿,其他的就收起来当常服好了。”
“二姐准备得也太多了。”她不可思议地摸了摸面前一件满是碎虹珠光的玉白色衣衫,触感轻软无比,像是云朵织就出来。
这几套衣裳基本都是她最常穿的白色系。
唯有其中一套是极为张扬热烈的洛神珠红,双袖与背后都蔓生着极为生动华艳的花鸟纹路。浅樱色的轻盈裙摆末端洒金流银,仅是微光下静止不动便已经极为亮眼。腰间门坠着环佩琳琅,流苏静垂。
它挂在那里便是惹眼到几乎奢贵的美丽,也极难驾驭。
“帝女姐姐要试试吗?爷爷昨日瞧见这套衣裳的时候就立刻说,这颜色很衬你。”扫晴娘说。
“衬我?”叶挽秋有点莫名其妙,“可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
“那今日生辰正好试试嘛。本来帝女姐姐就生得最是明艳,跟这颜色很合。”
说着,一群扫晴娘将那套美得格外有攻击力的红衣取下来,动作利落地为她换上。周围醒来的纸偶们则纷纷忙碌着为她梳发整理,点唇描妆。
最后站在镜子前的效果让叶挽秋不得不承认,青川君的眼光是对的。
她确实适合红衣。
真奇怪,怎么以前自己从来没想过试试这种颜色。
还在她思考自己为什么老爱一身白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叶望夏的声音:“三妹,起来了吗?爷爷叫你过去呢。”
“来了二姐!”
她轻快地跑出门去,跟着叶望夏来到重时宫。殿内众妖头一次见她穿这般浓烈的色彩,皆是满眼惊艳,并且迅速达成一致意见——红色比白色更适合她。
倒是青川君默默瞧她许久,没有说话,听到叶留冬说阿姐就该把那些冷色的白衣都换成身上这样红的时候,才慢慢开口:“白的也好,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说着,他起身将桌上的木盒递过去:“给你的生辰礼。”
里面是条红绳掺着金线羽丝编成的手链,还坠着枚赤金色的漂亮翎羽。
叶挽秋认出那是所有羽族仙兽都有且仅有的一枚伴生翎羽,连接自身内丹精魂,法力强大。一旦受损便会危及自身,且无法再生。
即使是重明鸟也不例外。
“你第一次出百花深,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戴上这个,好歹我也安心些。”青川君说。
“没关系的爷爷,我和阿姐一起出去。有什么事,我会保护好她的。”叶留冬满脸自信。
“你保护她?”青川君眉头一挑,毫不留情戳穿道,“你从小到大比试灵力就没赢过你阿姐,出门在外不给她添乱就好。”
“……爷爷,我也要面子的。”
其他妖怪在旁边笑作一团,被他恼羞成怒露出狐狸尖牙装作威胁。
“好了,戴上这个传音铃,有事及时告诉我们。”叶望夏将两枚精致腰铃从袖子里取出来交给他们,“记得晚上尽量早点回来,别出去玩太野了就不顾时辰,往后有的是机会出去。”
“记住了,二姐。”
“去吧。”
临走前,叶挽秋回头望着自家姐姐,有点好奇:“二姐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印象里,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出过百花深半步,只每日替青川君管理着上下大小琐事,将整个百花深打点得井井有条。
叶望夏粲然一笑,眼神却淡淡的:“我不去了。活着的时候看了太多人间门事,如今成了鬼身,只想整日留在家里,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她点点头,朝岸上的家人挥手告别。河伯撑起棹竿朝石头上一点,扁舟立刻化作入水游鱼,带起一池清波去往周围的雾水结界。
他们在白茫茫的水域中穿行了一阵,直到眼前逐渐出现一层隐约可见的透明结界。穿过结界后,百花深的清静气息已经彻底远去,迎面而来是属于人间门的热闹烟火气。
这是叶挽秋第一次来到僰道城,所有一切对她来说都相当新奇又有趣。
他们走在街上,旁边满是来往匆匆的行人,打马而过的商客,沿途热情吆喝的小贩,抱花叫卖的少女。整个城镇人稠物穰,楼阁亭台鳞次栉比,每一处都修得极是精巧。
忙中偷闲的大人们围聚在茶肆里,听说书先生讲那青丘九尾狐仙与迷路山中的书生,如何发展出一段浪漫奇缘。
孩子们则围聚在卖蛐蛐儿的老翁身边叽叽喳喳,或是一旁的糖画铺子前,摸索着口袋试图凑出几个铜板,想要买下那条威风凛凛的金龙。
到处都是和百花深完全不同的繁华市井气氛,叶挽秋以往只在话本里见过。
刚开始她还能忍住,记得自己从小被教导的礼仪,要在辈分小的孩子面前当一个稳重可靠的阿姐。
没过多久她就再也控制不住,一会儿这里瞧瞧,一会儿那里看看,连路过孩童们手上拿的竹蜻蜓与风筝也能将她吸引得走不动路。
叶留冬熟悉这里,带着叶挽秋去各处游玩了一上午。午膳时分,他们又去镇上口碑最好的酒楼点了几道招牌菜。
在尝过据说是当地特色的竹叶糕,燃面,李庄白肉,叶儿粑等等几样菜式以后,叶挽秋感觉苕丝糖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晌午一过,街坊间门再次开始忙碌起来,更多的人开始筹备着夜市需要的东西。
隔着一条宽阔运河,叶挽秋看见对岸似乎是在举行着什么杂耍表演,连忙好奇地踮脚张望,然后回头朝叶留冬兴高采烈道:“我们过去那边看看吧。”
说着,她就习惯性想要施展法术直接飞过河面,还好被叶留冬一把拉住,凑到耳边轻声提醒:“阿姐!这儿是人间门!”
“啊,对对对,差点忘记了,今天不能飞。”她回过神,连忙整理一下衣袖和鬓边跳跃不定的流苏坠饰,勉强端回了她之前的稳重姐姐姿态。
可惜一双含笑杏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的灵动劲儿,以及脸上掩盖不住的小表情,还是出卖了她此刻正高兴上头的事实。
这般看什么都新鲜的古怪样子,引得周围路人纷纷回头侧目,不明白一个看上去如此贵气美艳的小姐人物,怎么会对这些平凡街景这样好奇。
叶留冬拉着她从石桥上跨河而过,来到正在表演杂耍的街道边。
看到一半,他腰间门的传音铃忽然响了起来,是叶望夏的声音:“留冬,你和三妹现在还在僰道城吗?”
“是啊二姐,怎么了?”
“方才凌虚山来人汇报,今早镇妖楼封印又有异动,跑了几只凶妖出来。爷爷放心不下,已经动身去神界请调出定天元珠,准备重铸封印。你和三妹叫上僰道城地仙一起去周围看看,别让妖物伤了人。”
叶留冬愣一下,转头望着不远处正在兴头上的叶挽秋,追问:“情况严重吗?”
“听凌虚山的道士说,封印暂时还没破。但看爷爷如此忧心,怕是也撑不了几日了。”
说着,叶望夏又叹息:“这事发生得……就非得是今天。”
“我知道了。”
他放下传音铃,心里同样懊恼这群不长眼的凶妖怎么早不跑晚不跑,非得在今天搅和。
“阿姐……”他轻声开口,声音里极是愧疚。
毫无所觉的少女回过头,笑着看向他:“怎么了?哦对了,我刚刚听周围人说今晚好像还有什么诞辰礼,好像很好玩,我也好想看看。要不我们晚上一块看完了再回去吧?先说好,晚上我请客,你随便挑!”
叶留冬看着对方满脸期待的模样,一时间门竟怎么也开不了口。
以往每次有妖怪修炼到能够独立出百花深的时候,叶挽秋总是会站在雾水岸边看着他们离开。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叶留冬知道她其实是羡慕的,所以每次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回来哄她开心。
作为青川君最看重的继承人,叶挽秋是整个百花深除青川君本身以外灵力最强的孩子,向来被寄予厚望。
平时相安无事时,叶望夏是家里发号施令,管理上下那个。
而一旦出现外敌或任何危机,那叶挽秋和青川君就是家里所有孩子的主心骨。
尤其这次青川君离家去往神界请定天元珠,外界又情况不明,大家第一想到的就只能是叶挽秋。
“你这副表情是怎么了?”叶挽秋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嗯……没事。”叶留冬按下涌到嘴边迟迟难以说出口的话,暗自咬咬牙,转而道,“我忽然想起来,阿澈他们让我帮忙去城北带点东西回去。那个店我们刚刚看过了,这会儿正是排长队的时候,再晚怕是来不及。阿姐你在这里先逛着,我去去就来。”
地仙祠离这里不算太远,他过去通知一声,再和地仙一起在僰道城几个方位布下法阵。若真有妖邪进镇,他们也好立刻反应。
“什么店啊?我跟你一起。”
“不用不用。阿姐你今日生辰,好不容易刚出来,就在周围多逛逛,排队这么无聊的事我去就行。一会儿结束了,我用传音铃找你。”
说着,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告诫叶挽秋不要习惯性用灵力,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累了可以去附近的茶肆等他云云。
叶挽秋有点好笑地打断对方:“我是三百岁,不是三岁。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与其担心我遇到流氓有危险,还不如担心这方圆十里的流氓遇到我更危险。”
叶留冬:“……”好有道理。
“那我买完东西就回来找你,千万别跑丢了。”
“有传音铃在,不会丢的。”
看着叶留冬三步一回头地终于离开,叶挽秋心下感叹这孩子真是长大了,知道反过来为姐姐操心了。
这时,一群正结伴上山的人忽然引起她的注意。或者说,是他们手上正合力抬着的几张牌匾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排排烫金大字镌刻其上,笔法苍劲地写着——“中坛元帅”,“威灵显赫大将军”,“天帅领袖”,“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每一张的顶端都是挂红结彩,庄重无比,被小心翼翼抬着送往山上。
叶挽秋认出那些都是哪吒众多神号尊位中的某几个,顿时感到有点诧异。
是山上的神庙在举办什么活动吗?
她离开还在看杂耍表演的热闹人群,转而跟上那些正抬着牌匾吃力爬山的青年,一路来到半山腰。
抬头间门,一座外廊环绕,雕梁画栋的庄严行宫顿时映入眼帘。整座庙宇气势恢宏,结构古朴大气,因为依山而建而显得格外有层次感。
朱红墙面上挂满烫金镌刻的尊号神讳,飞檐的每个角上都坠着一盏系有红丝绦的琉璃宫灯,提有不同赞颂词的木质对联牌挂满周围的绛朱立柱。无数复杂图腾布满行宫正殿象征青天的蓝色穹顶,画法极为复杂而笔触细腻。
叶挽秋仔细看着那些图腾,慢慢转身,低下头,目光正好落在面前那尊色彩鲜艳的高大神像上。
和大部分神话传说一样,面前的神像也是头扎团髻,身着莲花荷叶为衣的漂亮孩童形象。只是这次,神像身上还披了件法袍,垂下的丝带上清楚写着“宝诞敬贺”字样。
……宝诞?
诞辰?!
叶挽秋惊讶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果然还有其他用作神明生辰庆贺用的精致礼器。
半人高的瓷瓶摆满神像脚下,里面满是刚刚被采集来,还挂着新鲜露水的各类早春鲜花,芳香幽远。
所以……今天也是哪吒的生辰日?
和她同一天?
叶挽秋有些不敢相信,转头朝一个正抱着贡品走过的年轻少女急忙询问:“今日可是三太子诞辰?”
少女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点点头:“是啊,我们正在准备呢。看小姐许是刚从外乡来,所以不大清楚。这是我们僰道城每年都会有的盛大节庆,可马虎不得。”
说完,她朝叶挽秋福了福身,抱着贡品很快离开了。
叶挽秋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想起那日哪吒离开百花深时,冰蚕蛊曾说,他是被指使着来寻找一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逢乱必出,平定六界的少年将军。
她不知道哪吒是惊蛰几时出生,毕竟六界全书不会写这么详细的信息。
但她总有种也许对方连时辰数都和她一样的诡异感觉,甚至开始怀疑冰蚕蛊所说的那个少年将军是否就是哪吒。
所以他忽然这么着急离开,是因为意识到冰蚕蛊是来找他的吗?
叶挽秋有些发呆地站在太子殿外,身旁是络绎不绝的忙碌人群。他们在进行着最后的布置与检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香客。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朝这座行宫聚集,整条石梯与行宫殿外逐渐变得人满为患。捧花的少女以为叶挽秋也是提前赶来的香客,于是热情指引她去取香的地方。
她的模样看起来有点眼熟,叶挽秋记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但还是顺从对方的话去取了三支香,点燃敬上。
“请把祈愿写在祈福带上吧。”少女拿出一条红丝绸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