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宴来到全面光秃秃,唯一留存了片月见草的塔层。
不知那两个土匪,是觉得月见草最不稀罕,还是知道给他留点东西,小黄花一朵都没动。
幸而一点没动,否则他要将他们变成肥料。
黄花在风中摇曳。
望着年幼时就遇见的草株,江宴心情终于好了些,他勾了勾唇,一如既往地开始用最好的灵泉浇花。
他的皮肤开始龟裂,丝丝裂缝溢出了血,江宴恍若未闻,哼着歌,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
一阵脚步声响起,他没回头,少年声音却传了过来。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嬴辛立在后方,望着蹲身给小黄花松土的年轻男子,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江叶草师叔门庭前,没有种月见草,种的是江叶骅师尊最喜欢的太阳花。”
给月见草松土的身影一顿,嬴辛淡声道:“江叶草师叔,也不可能为了一株无关紧要的月见草,对师尊发脾气。”
哼着的曲调渐没,江宴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嘴角似乎颤了下,他因松土沾满泥泞的手指,僵硬地蜷了蜷。
江宴张了张嘴,染了血的唇想说点什么。
“可不能怪我,”少年含笑的嗓音响起,“会相信这种东西,只能怪自己太蠢。”
江宴:“......”
这是他用串糖葫芦将人骗来时,说过的嘲讽话。
讨、厌、的、小、鬼。
报复心真强......
江宴望着只有他在意的小黄花,明白少年是来做什么的了。
怕他不肯乖乖去死,来杀人诛心,送他一程的。
他成功了,江宴心想。
江宴体内的妖力再也控制不住,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
他身形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
鲜血从江宴雪白的下颌淌下,滴在了从今以后,再无人在意的小黄花上。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江宴看着那双黑眸,意味不明地笑了。
“可惜,你要失望了......”
朝岁在塔外悬崖边上,点了炷香,不多时,一个身影从塔门方向走了过来。
一不留神就不见嬴辛身影,想到这位从来不是安分之人,朝岁略一思忖,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魔源本身危险而强大,对于想要拥有力量的人而言
,这不是毒物,而是天赐之物。()
没人会放弃这天大的香饽饽,就算带有毒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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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辛体内的魔源尚只是一枚种子,故而对心智影响不大,江宴五岁那年,心间被种下的,是已经成形的黑色山茶花。
后来,山茶花还在他心头扎了根,他无法摆脱控制,也无法不受影响。
嬴辛不一样。
但很快,也差不多了。
他幼时目睹小猫惨死却无力报仇的时候,就明白力量至上,实力为尊的道理,他对力量的渴望盖于世间一切,故而他会冒险。
同为魔源,只要他吞噬掉江宴心间的那朵,充满怨憎戾气的黑山茶,他体内的魔源种会快速长大,化形生根。
黑炎会由一小簇,扩大开来。
“拿到想要的吗。”朝岁打量着人,语气莫名。
嬴辛没说话,摊开了手掌。
在他掌心的山茶花,出人意料的,并非不详阴郁的黑色,而是红色。
如温热鲜血浇灌过一般。
红色的山茶花,对吸收怨恨祟气的魔源没有任何助力。
嬴辛漆黑的瞳孔,划过丝丝茫然。
他不明白,江宴何时摆脱了魔源的控制,化解了心中的阴郁愤怨。
朝岁意外,却没有那么惊讶,他注视着嬴辛少有的茫然,想了想道:“你曾经说,他最恐惧的是面对五师兄冰冷的尸体,其实在这之上,还有一个。”
就是哥哥是他亲手逼死的——
没有任何报应,比这更让江宴痛苦了。
因为从一开始,他只是想救哥哥,为了救哥哥而吞下邪魔给的黑山茶,终究在江叶草因他而死的时候,染成了鲜血一样的红色。
那时候,江宴已经清醒过来了。
知道自己错了。
可他不能回头,他一回头,江叶草就要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雪天里。
江宴可以接受任何恶果,但他不能容忍,哥哥因他落到这下场,所以他向邪魔求助,并欺骗了对方。
朝岁捻起红色的小山茶,巫幽门主都不知道,这山茶花是红色的。
他要失望了,给嬴辛精心准备的裹糖砒.霜,竟然真是颗糖。
只是带了苦味。
朝岁看向悬崖边的燃香,还有小半,江宴已经不在塔内了。
唯一留念的月见草,他也不要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
人间的雪都比修真界冷。
沧海桑田,时间会改变一切,七百多年前的鱼米之乡,早已找不到往日痕迹,没人知道这里曾叫千古镇。
世人只知这里几十年前,遭过一场劫难,有邪魔降临,杀了好些人,后来这地方被誉为不详之地,沦为了乱葬岗。
月亮无声的高悬在夜空,重重叠叠腐烂的尸体间,一个跌跌撞撞的孤零身影,漫无目的走了半晌,随后似乎走不动了。
他倒了下去,再也
() 起不来了。
也不想起来了。
在香燃尽前,江宴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曾经待了一年,算作半个故乡的地方。
妖界的血腥并未影响到远在人间的安宁,周围死尸为伴,寂静无声,江宴望着天空月亮,漫不经心地想。
这里沦为乱葬岗有他的功劳。
几十年前,忘了那天怎么了,好像是哥哥在灵山道场,给江叶骅置办了场生辰宴,修真界人人艳慕,五湖四海都是前去庆贺的,漫天烟火都放了七天七夜。
他那会在做什么,好像是捧着朵小黄花,吃着桂花糕,身旁伴着一盏流萤小灯。
他也在给自己过生日。
......他实在很讨厌江叶骅,生辰都与他一样,害他在这天想离哥哥近点的时候,就算躲在灵山脚下的石洞里,都会被过于耀眼的烟花照到,照得他像只悲惨可怜的虫子。
他不是时时能控制自己,所以他换地方了,换到了被遗忘的千古镇。
结果也不安生,又让他瞧见了讨厌的医馆,和讨厌的郎中们。
不同的是,这些人在他眼里如同蝼蚁了,他随手掐死几人,众人吓得惊慌失措,腿软到爬着跑,望着一个个摇尾乞怜的面孔,他终于畅快了。
反正他时常发疯,无所谓。
江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最后选择了这里作为葬身之地,或许多年前,他就该死在这,所以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最终,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不知道是他弄丢了哥哥,还是哥哥弄丢了他......
意识在模糊,江宴浑浑噩噩的想到,那日从昏沉中醒来,他忍着伤痛跑回洞府,留给他的,只有空荡荡的石床,他火急火燎地四处寻找。
后来,他在路边茶坊看到了哥哥,欢喜靠近时,就听到哥哥叫了声:“弟弟。”
哥哥摸着一个陌生的小孩脑袋,眉眼柔和,叫着对方弟弟。
哥哥被抢走了。
就像五雷轰顶,被碎尸万段了般,江宴那刻真要疯了。
他红着眼睛要冲上去,告诉江叶草他才是弟弟!那个是不知哪来的小偷!
可他最终迟疑了。
不知是因为江叶草脸上那久违的,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轻快笑容,还是因为江叶草很快苍白的脸,头晕目眩的虚弱模样。
他这张脸......如果闯入哥哥的视线,会不会刺激到哥哥,忆起那些痛苦的过往。
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哥哥......
江宴躲在街角,静静看着那个陌生小孩,笑容满面,在江叶草身边驱寒问暖。
他跟了他们三日,偶尔他会蹲在路边找滩水,望着水滩里倒映的稚气小脸发愣。
他努力扯起嘴角,试图露出和那陌生小孩一样温暖的笑。
发现做不到了,他愣愣看着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容,眼里露出无措茫然。
自己什么时候变
成这样了。
不记得了,但他已经这样了,怎么能再拖哥哥下水,他用指甲划着水面倒映的脸颊,血淋淋的。
真丑......
这些年,玄沐仙尊门下,江叶草和江叶骅兄弟两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江宴随便就能打听到无数消息,而听到最多的,就是兄弟俩人关系多好。
江宴无数次想要跑到哥哥面前挥手,告诉哥哥,他才是弟弟,想要杀掉江叶骅,让他把哥哥还给他。
可事实上,他甚至没在江叶草身前露过面,只敢远远望着,还得披上严实的黑袍。
他怕哥哥记起自己。
今天看来,多虑了,哥哥已经完全不记得他......
倒映在江宴瞳孔中的月亮,不知何时红了,他眨了眨眼,睫毛湿润。
他其实不想承认。
江叶骅在哥哥身边,已经七百多年了,而他只有十二年,抛开小时候不知事,算起来,在哥哥身边的日子竟然只有可怜的七年,连江叶骅的零头都不够。
他凭什么觉得,就算哥哥恢复记忆,会舍弃江叶骅而选他呢。
就算他没了一身罪恶,能重新回到哥哥身边,可他再也不想,再也不想跟人分哥哥了......
哥哥要么是他的......要么他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