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时候我们都觉得,她小小的一团仿佛能听懂我们讲话。喝奶粉时候,不愿意母乳,叼着奶瓶会很乖。喜欢盯着我们看,被软乎乎盯着大人心肠都是软的。”
“她的出生于我们来说是惊喜,小时候长得特别好看,头发自然卷,天生一双的小狗眼,微微垂着眼笑,我当时觉得女儿生下来就是天使。”
“但我和你阿姨很忙,我们第一次当父母,只知道孩子要不能冷着,不能饿着,她稍微长大一点了,性格和脾气跟我们都不像,开始混社会,但你以为我们就觉得自己孩子不好吗?”
谢光旗浑浊的眼珠泛起泪花。
“你们还有觉得她好过的时候?举个例子。”池漪打断他。
对上池漪平静无波的眼睛,谢光旗是愤怒的,他怒目圆瞪看着池漪,企图争辩,但张了张口,发现没有证据佐证他们对谢韶筠的认可。
无话可辩。
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喘了两口气,才将砖红色的脸色转变回来。
谢光旗声音拔高了些,他开始大声地为自己辩解:“没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好,我们只是……只是希望她变得好起来,听话、文静,像我们家养出来的女儿。”
谢光旗哽咽道:“可是她一路走歪路长大,领养简晴那年,我和她妈没有想很多,就是想有个孩子陪他一起长大,陪他一起优秀。她们从小到大,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子,吃一样的米饭……”
谢光旗说不下去了,他抬头,茫然四顾的看着身旁另外两人,企图得到这两人的认可,他养育女儿的过程中没有错,他没有偏颇的让孩子受委屈。
然而没有人给他反馈,简晴讥讽笑了一下,无声的说了句恶心。
没有人看见简晴恶劣的笑意,谢韶筠看见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座茶室最痛苦的不是谢光旗,而是池漪。
因为吊在池漪的脖颈上,谢韶筠听见池漪重而深的呼吸声,下颌死死的绷紧。
谢韶筠有一刹那觉得池漪应当很难过,这种难过不是昨天在机场的难过,而是因为谢光旗说了那样的话后,池漪的一种恨与心疼
交织的难过。
谢韶筠看见池漪睁开眼睛,开口,一字一顿告诉谢光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谢韶筠没有不好,是你们不好。”
“是我不好。”
池漪的目光灼的谢光旗垂下头,他抖动着肩膀,用很难忍的一种语气,哀求说:“再争论那些有什么用呢,她都死了,我和你阿姨不能再提起以前,不能想起她——”
谢光旗状态很不好,他全身都在颤抖,嘴唇发乌。
谢韶筠以为池漪会换简晴问了。
然而池漪没有同情心,她死死盯着谢光旗,谢韶筠觉得她仿佛更难过了,因为她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放空,随即哑着嗓音问谢光旗:“她是自愿捐肾吗?”
这样一句话,令谢光旗的眼泪飙出,砸到地面上。
冗长的沉默,简晴都摆正了坐姿,四双眼睛目不转睛盯着谢光旗。
所有人都想知道,谢韶筠捐肾时在想什么,可是谢光旗与冯慈念一直以来闭口不谈这个话题。
即便如此,谢光旗仍旧没有开口,他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晕过去。
池漪注视着他,没有可怜他的意思。
她用陈述的语气,告诉他:“前年9月27日,阴雨,你们参加完研讨会回家,夜晚零点,你把谢韶筠赶出家门。”
池漪盯着谢光旗的眼睛,见谢光旗点头,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缓缓开口:“当天下午三点,朱思成携带一把刀,要上门跟你们全家人同归于尽。”
“是谢韶筠把朱思成拦在门外,承诺帮助朱家还高利贷。为拦住他,她的小腿被刀刃划出五公分长的刀口。你知道后来为什么她违背你的意思不参加研究生考试呢?因为缺钱,因为要平息朱思成的怒火。她用纹身的钱保住了你们的性命!”
谢光旗形容呆滞,反应过来,很绝望的看着池漪,他对她说:“你别说。”
“你赶紧走,求求你。”
谢韶筠从来没见过池漪话这么多的时候,谢光旗从座位上滑下来,池漪还在张嘴,只是她的声音同时在哽咽。
“简晴流产后,你与冯老师精心照料。但谢韶筠癌症晚期,主治医生叫她找家属,她打给我时,我说我忙,可能你们也忙吧,她电话都没有给你们打一个。”
“你把她赶出家门那天,她不陪你喝酒,是因为癌症晚期,喝酒会吐。”
“她生病了,暴瘦会导致身体脱相。所以她不再扎头发,头发披散下来,会穿很挺阔的衣服……看起来仿佛跟常人一样,甚至更漂亮了。”
池漪平静的语气,说出的每一个字,扎的是谢光旗的心,是简晴的心,更是她自己的心脏,所以她只能喘匀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谢韶筠不愿意叫她继续说了,忍不住在池漪冰凉的脖颈上滚了很多下,池漪没有感觉,她居高临下逼视谢光旗。
“说吧。”池漪对谢光旗说:“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同意谢韶筠把肾脏捐献给简晴?”
谢光旗双手抱住头,痛苦的捂住耳朵,泪流满面的对池漪说:“对不起!”
“怎么没有人告诉过我。啊?”谢光旗精神崩溃的哀嚎出声。
静默许久后,他呆呆地瘫在地上说:“那天…医生叫我们做最坏打算,我和老伴的肾脏没办法与简晴配型,筠筠可以,所以我对她说,谢家不能亏欠任何人,她既然害简晴丢掉一颗肾脏,那就还给别人两不相欠……我还告诉她,她把肾捐给简晴,我们可以不告她的朋友朱思成。”
谁都没想到是这个理由,空气里的氧气都是恶心的。
简晴摔碎了茶杯,两年了,她因为亲眼目睹谢韶筠的死亡。
两年来,不敢去医院,戒掉了熬夜,喝茶、喝咖啡,等等一系列对肾脏有伤害的事情。
家里任何地方都不能有床与灯,因为这会叫她想到手术台,白炽灯惨白的散到谢韶筠脸上,她歪过头,谢韶筠奄奄一息,小狗眼弯着,明媚无声对她说:“简晴,你啊,真的很没用。”
简晴有两年时间一直以为最该死的是池漪,但是没想到谢韶筠捐肾的真相是如此荒唐。
她怨憎冰冷地盯着谢光旗,说出的话比池漪恶毒:“太恶心了,你们配当父母吗。”
“她没有欠我肾脏。”简晴对谢光旗残忍的说出当年真相:“有点好笑,高三那年,其实不是谢韶筠牵连拖累我挨打,是我自己设的局,我想要出国啊,叔叔。”
椅子啪的一声断裂。
谢光旗的巴掌扬起来,把简晴的脸打偏了。他手臂青筋暴出,指着简晴的头说:“混账……”
谢韶筠看见简晴侧过脸,忽然吊着眼皮,学着谢韶筠相似的神态对谢光旗笑,她说:“爸,你把我打疼了。”
随后谢光旗定在原地,他仿佛透过简晴的笑容看见了谢韶筠,扬起的巴掌最终收回去,顺着高几滑下来,跪在地上,长久地跪着。
良久后,谢光旗对池漪说:“池漪,你杀了我吧。”
池漪笑了。
“我不杀你。”她说:“因为丑陋,所以好好活着忏悔。”
*
从茶馆走出来后,谢韶筠发现,池漪在走两年前自己得知患癌当天的全部路程。
谢韶筠看见池漪去了医院,回头去了纹身店。
遇见了谢韶筠死亡前最后一位客户花臂,花臂起初不怎么跟她说话,但池漪盯着纹身室内,谢韶筠留下的手稿看。
花臂便跟她介绍:“这是小谢老师的画,高级吧。那个腾蛇纹在身上比画里要更惟妙惟肖,传神三分。”
池漪点头说:“她真的很厉害。”
“有眼光。”花臂冲池漪竖起大拇指,他说:“能欣赏小谢老师艺术的人就是我朋友了。”
池漪明明很不习惯,但是她还是跟花臂握了握手。
主动带了话题:“你跟谢…小谢老师以前关系很好吗?”
“我们是朋友。”花臂点头吹嘘:“小谢是纹身界最好的纹身师,年纪
轻轻,无人超越。可惜好人不能一生平安。我如果知道她癌症晚期了,那天晚上死也不会叫她熬夜为我做纹身。()”
花臂有些伤心,音量低下来:小谢这人啊,心地善良。她以前呢,会同每一位客人反复确认要不要纹身。因为纹身是一辈子的事情,洗不掉。所以决定落下印记时,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去纹身。?[(()”
“我以前不理解她的话,直到她去世前一晚,在我身上留下的纹身,腾蛇。”花臂把衣服掀起来给池漪看。
“她把最后的一副作品给了我,如果当初我知道她隔天会去死的话,我不会叫她熬夜。”
池漪跟花臂聊了片刻,达美回了工作室,看见池漪在场。
拉下脸,责备前台为什么把她放进来。
达美推着池漪把她赶出去,厌恶的对池漪说:“你不要来我这里。”
“你走吧。”达美说:“是你亲口说过的,你说你们离婚了,就在她喝醉需要人接的那天晚上。”
达美看着池漪面无表情的脸说:“还来做什么啊。”
达美把池漪推出门,自己走回店里,几秒后,她又从店里冲出来,通红着眼圈对池漪说:“谢韶筠跟你在一起,有过幸福吗?”
池漪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像是火烧住了嗓子,她告诉达美:“我是幸福的。”
池漪站在原地坦然地接受了达美拍打与怒骂,直到达美停下来,哭着蹲在门口。
她才转身朝着纹身店相反的反向走,
谢韶筠跟着池漪,看见她随人流走入地铁站。
刷卡的时候,工作人员奇怪的看了她好几眼。
池漪对她说:“对不起啊,我没有坐过。”
她以前从来不会说对不起,所以抿着唇,尝试着对这位检票员道歉,检票员受宠若惊说没关系,并帮池漪科普扫码入站流程。
池漪感谢了她,上了地铁二号线。
她坐的是水漾湖站到水云弯站。
晚高峰时期,人很多。
池漪站在谢韶筠两年前站过的地方,握住银灰色的不锈钢立柱,很细的一根,身边人越来越多,她快要被挤走了,只能紧紧拽着细细的柱子蹲下身。
有位染了一头黄发的年轻人看见脸色苍白的池漪。站起身,给她让座,谢韶筠看见池漪忽然侧过头,捂住脸小声而无助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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